我在书里见到一个熟习的名字,他便是我去年参与编纂《中国工匠·河北卷》一书时,曾查找和撰写过人物小传的朱友麟。由于历史资料极为有限,当时很是费力费心。只管如此,朱友麟这位鲜为人知的刻瓷大匠的历史原貌,在书中逐渐清晰起来,称他为中国近代瓷器艺术史上的佼佼者,绝不为过。
朱友麟
刻瓷,便是取白瓷胎体细腻者,以金石錾刀为笔,于瓷胎器表刻划、凿镌各种形象和图案。
我曾在宜兴看到过在紫砂壶烧制之前的胎体上,刀笔錾刻;也曾在磁州窑目睹线条在瓷器上韵律般舞蹈;还曾在曲阳亲自感想熏染用锤及錾在大理石上石屑纷飞的场面……但这种在已经烧制成型的素色白瓷表面,集笔、墨、色、刀为一体,或婉转刻划、或直笔凿镌,置山水、花鸟、鱼虫、人物及书法于其上,疏密有致、豁然开朗的技艺,却极为少见。
《旧都文物略》记述也很简单,在《技艺略》中仅53字:“刻瓷以朱友麟为最著,世居北平,设馆厂肆,曰师古斋。用钻石刻仕女眉目衣折,用錾刀攒山石树木,均极工。皴染处,如写纸上,出自天然。”
朱友麟虽世居北京,却是河北冀中地区人氏,1883年生。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顺天府尹陈壁在北京承办工艺学堂,又称农工学堂,设有雕漆、刺绣、镌瓷等科,19岁的朱友麟考入学堂镌瓷科。
农工学堂镌瓷科,所教的便是刻瓷技能。刻瓷被称为“瓷面上的刺绣艺术”,是绘画与錾刻相结合的技艺,因此刀代笔的书法绘画艺术。这须要踏实的书法绘画根本、独到的艺术眼力以及耐得住寂寞的心性。
农工学堂,是个半工半读性子的学校,特聘当时上海刻瓷名家华约三为教习,学生约二十人。华约三的生卒年代不详。朱友麟是幸运的,华约三能从上海被特意约请来做西席,可见除刻瓷技艺非同一般外,他也有着一定的文化和理论水平,这不会只是一样平常匠人出身那么大略。当时的刻瓷技艺,不独南方,北方也有相比拟较成熟的体系,只是在刀工用法与风格上,南北方就有着很大差异。
从艺术源头上讲,很多专家推测,我国在秦汉期间已经开始涌现剥凿瓷釉的艺术,称为“剥玉”,也算是刻瓷技艺的抽芽。魏晋往后,制瓷业发展迅速,瓷器的质地也越来越精细,士大夫、官宦人家以及诸多文人开始在一些瓷器表面,题写诗词和进行绘画,使其成为赠送佳品。为了永久保存,便须要一些手腕娴熟老道的艺人将这些字与画錾刻出来。为了担保其完全性与不雅观赏性,工匠们便时常在瓷器未烧制之前已成型的胎坯上,按照诗文和绘画的墨迹单线刻出,再进行烧制。这样一来,诗画与瓷器就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了,既有纪念意义,同时也成为当时一种盛行审美,这便是最初的刻瓷技艺。
到了宋代,在瓷胎上刻出花样再行烧制的技艺已得到较为普遍的利用。待到明清期间,尤其是清代中期开始,文人墨客在瓷器上赋诗题文成为常事,而各种瓷器制作已经趋于成熟。或者是出于对技艺的极致追求,或者是为了寻求诗词绘画在瓷器上的最佳呈现效果,直接在已经成型的器皿,包括瓷瓶、盘、碗、茶具、文具等上面镌刻作品,成为了一种盛行的艺术类型,有的乃至刻在一块白色瓷板上,再配上红木架子,就成为一件艺术品了。
朱友麟所在的农工学堂属于官办,官办的好处还在于能打仗到很多民间见不到的艺术作品,尤其是清代内廷所藏作品。这就涉及刻瓷起源的第二种说法:在清乾隆年间,出于宫廷。后来的著名陶瓷鉴定专家耿宝昌在所著《明清瓷器鉴定》中曾说,刻瓷工艺最早见于乾隆年间,光绪及民国期间较为盛行。听说是由于乾隆天子特殊喜好题词,不仅字画,乃至宋、明两代的幽美瓷器,心血来潮便即兴赋诗,直书于上。为将天子的手墨永远保存,就须要挑选能工巧匠将其字画作品在瓷器表面雕刻出来,然后敷着墨色,浸入瓷胎,以求耐久不变。
这些瓷器不仅便于保存收藏,且兼具“金石趣”和“笔墨韵”,后来逐渐盛行于民间,常见器物有缸、盆、温器、茶壶等,随处可见的刻瓷作品,成为一时风尚。
农工学堂学制三年,毕业后,朱友麟因成绩精良,被留校任教。在朱友麟的自传中写道:“八国联军侵略北京,庚子往后,我考入了顺天府官商合办的农工学堂,学堂分别设有雕漆、刺绣、镌瓷等科目,我选择了镌瓷科,从师当时从南方聘请来京的华师长西席。一年多往后,学堂便改成了‘工艺局’了(由官商合办转官办,属宫廷造办处),镌瓷科亦改叫‘瓷工科’,我仍在学习刻瓷。三年后我学习毕业,被正式留在学堂任西席,同时还进行创作。”
这时候,农工学堂的上风就表示出来了,作为晚清政府官办学校,从属宫廷造办处,诸多教职工还兼有为宫廷做事的性子,就属于宫廷工匠范畴了。
很多简介材料称朱友麟曾是宫廷御制工匠,便是专门为皇室制作刻瓷的,但我们并没有看到朱友麟进入清宫内廷作为御制工匠的经历,或许在农工学堂留校任教期间从属宫廷造办处的期间,便是这种说法的来源吧。
除传授教化外,朱友麟还须要付出很大精力为宫廷造办处做事,制作成品。他看到诸多内廷所藏珍品,不仅能完美呈现诗文、绘画的笔法,还能在线条上突现原作的神韵。这些作品,为朱友麟打开一扇通向更高艺术层次的天窗,也因此造诣了一位艺术大师。
辛亥革命后,清帝逊位,从属宫廷造办处的农工学堂也停办了。大多数学生学业都未完成,便纷纭改业,自此朱友麟也流落民间开始自谋生路。农工学堂镌瓷科寥寥几届的学生,大都籍籍无名,后来只有朱友麟与陈智光成为了刻瓷名家。
往事历历,据熟习朱友麟的人回顾,民国初年,朱有麟与陈智光在西河沿劝业场二楼设肆业务,以刻瓷为生。后来因劝业场设肆开支太大,又搬到东琉璃厂西口路南、海王村落对门“师古斋”旧址业务。两间门脸,白底黑字匾,东面紧邻文求堂,再往东是王富晋的“富晋书庄”,专卖罗振玉印的书,也是从劝业场搬到琉璃厂的。
如今的北京琉璃厂,还是文化聚拢之地,只是师古斋旧址已是今是昨非。南来北往的行人,谁料想百年前,在师古斋里,朱友麟潜心刀笔,在刻瓷的风格和技法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打破,为其作品逐渐为众人所知打下了根本。
1914年,朱友麟作品参展日今年夜正天下艺术展览会,得到良好奖;1915年,其作品作为中国艺术品参加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展览会,得到银质奖章;1920年,朱友麟又得到加拿大工业展览会颁发的一等奖。经朱友麟之手,刻瓷艺术在近代中国的传统艺术史上独树一帜。
刺绣与刻瓷,磨的不仅是技能,也是心性。朱友麟存世的照片很少,但都能从朴实的穿着里看到他深奥深厚内敛的气韵,这或许便是一种境界吧。
朱友麟作品《山楼清晓》
《旧都文物略》“例言”标明,虽名“旧都”但并不以当时的北京市区为限,“凡历史上伟大、有名的建筑或为中外人士所必至,均在此书作详细叙列”,宗旨在于“阐扬文化,发皇吾国固有深厚伟大精神……亦资以勉励奋发”。因此,其在《技艺略》里所记述的,每每代表了那个时期最精良的艺术特色。而刻瓷艺术,经朱友麟之手,传承下来的珍品,后来被称为“国宝”。
在“师古斋”期间,朱友麟的刻瓷艺术,在风格和技法上臻于极致。朱友麟的刻瓷胎体,大部分都选自上好的景德镇白釉素瓷,也包括其他的素色瓷片或各种形制的器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非细腻的笔法不敷以彰显中国画在线条上的韵味,朱友麟与陈智光在用刀上,取南北两地所长,对刀具进行了改良。
朱友麟和陈智光的老师华约三是上海人,南方刻瓷惯用的工具是钨钢刻刀,而北方刻师则喜好錾和锤,刻瓷手腕以小刻刀剔线、用锤击打錾子镌刻出痕,厥后果每每略显粗糙。他们对南北用刀进行剖析,并结合多年来在瓷器上作画的履历,将南方刻瓷利用的钢刀和北方刻瓷利用的钢錾进行了综合利用,创造性地把半个米粒大的钻石破出尖来,镶嵌到细细的铜棍顶端,这便是后来著名的“钻石刀”。朱友麟与陈智光创新的这套工具,在当时非常昂贵和难得。用钻石刀刻瓷、作画、走线,灵动流畅,对付线条的粗细、收放、是非,可随心掌握,具有刻刀剔、錾子錾达不到的艺术效果。
后来,出于生存,陈智光去了上海,以象牙平刻为主带徒传艺,并将北方刻瓷艺术传入上海。而朱友麟独身只身留在北京,亦为生存所迫,偶尔也改刻一些水晶或玉石等作为谋生贴补。就在这样的艰巨困境下,朱友麟从没放弃对艺术的刻苦研讨和大胆考试测验,进一步创新发展了刻瓷工艺技法,从雕刻工笔风格走上了雕刻写意风格的道路。
从技法上讲,朱友麟先在瓷器釉面上刻出各种印纹,然后着墨,再浸渍出各种花纹纹线。同时,刻瓷刻线最大的难点在于瓷器釉面光滑,胎体很薄,器身表面大多有一定弧度,在力道上哀求极高,精神也要高度集中。这犹如“刺绣”,一针一线不得差池。刻瓷,一刀一笔都不得过度。全体关注点皆在手上,需手指和手腕合营折衷,心不雅观眼,眼不雅观手,气运刀尖,人刀合一,让钻石刀在釉面上一刀一刀缓缓推进,用极细的点组成柔和纤细的线条。刺绣与刻瓷,磨的不仅是技能,也是心性。朱友麟存世的照片很少,但都能从朴实的穿着里看到他深奥深厚内敛的气韵,这或许便是一种境界吧。
精良的刻瓷艺人,必须要兼具陶瓷、绘画、书法及篆刻等多种知识,这就使得刻瓷艺术的传承非常不易。
朱友麟作品
中国各艺术门类的成功匠人,大都有与有名艺术家互助的过程。文人参与艺术品创作,无论在内涵、思想及技法等各个角度,都能给予艺术品以质的提升。朱友麟与当时诸多著名字画大家们的相交与互助,使得刻瓷工艺上升到了一种崭新的高度。
1933年,国画大师张大千由苏州移居北平。无意间看到朱友麟的刻瓷作品,遂一见爱慕,与朱友麟结为艺坛契友。听说张大千办画展,总会请朱友麟挑选几幅画,找几块瓷少焉画,然后配上架子,作为小插屏,在画展上同时展出,参不雅观者相继而来。传世有一款《渊明采菊图》,由张大千创作,经朱友麟刻在一块瓷板上。画中陶渊明背面立像,手拈一枝菊花,微微回顾,笔法真切,刀法洒脱,将“悠然”二字的真谛生动地描述出来。
张大千每每在瓷件上直接落笔画稿,朱友麟奏刀刻錾。要知道,字画家于纸上只轻轻一笔,但刻瓷师则要在光洁的瓷面上以千百刀的细致、深深浅浅的刀纹,神韵不失落地立体呈现,此水磨工夫非一样平常人能为、能及、能成。
朱友麟不仅与张大千相交甚笃,还时常和齐白石、吴作人、叶浅予等字画大师、文化名家互助,其作品每每成为传世珍品。
都说北京有錾刻三绝:即刻瓷、刻铜、刻竹。个中,刻瓷最为有名。
刻瓷艺术品表面的墨迹,需稳定干练的刀法,在深浅、粗细间显出精神面貌。字画的线条有其内在的逻辑,而每位艺术家又都有自己的特色,朱友麟能在诸多的艺术家笔法中,瞬间以刀笔呈现入迷韵,其朴实拙厚、洒脱稳健的功力,于不变的刀笔中奇境横生。精良的刻瓷艺人,必须要兼具陶瓷、绘画、书法及篆刻等多种知识,这就使得刻瓷艺术的传承非常不易。
近年来还现世一款瓷板屏风《山楼清晓》,由朱友麟与于非闇互助。于非闇工于工笔花鸟,是中国近当代画史上一位全面的文人字画名家。此款《山楼清晓》,朱友麟刻画,于非闇题词曰:此友麟拟元人笔,友麟不特工于铁笔,其写山水秀润天成,允称双绝。从于非闇的题写中,可以看出他对朱友麟艺术水准的高度评价,其铁笔与山水画,堪称双绝。
直到中华公民共和国成立后,险些被人们遗忘、濒临失落传的刻瓷艺术,再次抖擞光彩。国家对付精良的民族艺术,进行抢救,在社会上挖掘民间艺人。1956年,朱友麟、陈智光被请到北京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并聘为研究员,同时被付与“老艺人”的称号。1957年,研究所为他们专门配备年轻学员,跟随他们学习刻瓷艺术。有学员回顾,不雅观看老师傅刻瓷,各种用具錾子、小锤子琳琅满目,在各种形状的单色瓷器或瓷板上,以錾、刻、镌等技法,刻画出山水、人物之神韵,堪称是一种美的享受。
朱友麟的作品,曾被周恩来总理称为“国宝”。如今传世的不多,有《皆大欢畅》《万年红》等。个中《万年红》,是1959年由吴作人创作、朱友麟刻画而成,整幅画设色均匀,浓淡合适,气韵绝佳。
1964年,朱友麟去世。大师级刻瓷艺术家自此远去,但他留下的技艺,却成为时期的烙印,在光阴里永不磨灭。 (刘正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