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下半年,我在日本,最初的新奇之后开始想家。
不但是惦记合肥,将全体大中首都捎带上了,从北京到贵州,从洛阳到成都,重重影像相叠,走过的地方都像前生。

便是这时,宿州《拂晓报》的张秀云老师联系上我,说,宿州有学校想请你过来讲课,你乐意吗?

宿州平开折叠门定做_闫红说你知不知道宿州是一座多酷的城 铝合金门

乐意乐意。
犹记二十年前我刚到某报当,被派到宿州采访,可怜我连和通讯都分不清,被老带着,晕头转向地见人,当地干部、群众、媒体人,吃了饭,说了话,就回去了。

再来宿州,是几年前,到某热电厂讲红楼。
一辆车直接把我拉到厂区,吃美味的宿州菜,住热电厂自建的酒店,第二天讲完原路返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住在宿州哪个方位。

宿州菜

那两趟行迹匆匆,积下的印象,像没有对准焦距的照片,模糊了,天生一种迢遥的苍茫,在我心中,宿州便是一座略带苍茫感的皖北小城。
人到中年,想起年轻时走过的地方总是又惆怅又亲切,便和张老师约定,等我返国,就去宿州。

离开日本前夕,明治学院大学的渡边老师请我用饭。
渡边老师瘦、高,偏深色的皮肤,不似大多数日本女人白皙软糯,却不雅观之亲切爽利,她自己笑说,在中国旅行,常常被人猜是台湾人或喷鼻香港人。

听说我是安徽人,渡边老师说,如果她有机会去安徽,一定要去宿州,她研究赛珍珠,赛珍珠曾在宿州生活过几年。

我第一次听说此事,惭愧之余,更以为魔幻。
当年读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民国时的河南延津小城,饥饿感各处,骨肉之间也会勾心斗角。
偏偏就有一个深目高鼻的意大利传教士,怀着对付主的笨拙的忠实,行走在这受难同时也制造苦难的人群中。
他名叫希门尼斯·歇尔·本斯普马基,中国名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已然将他的存在视为平凡,当时看了就以为很魔幻。

宿州规模比延津大,但旧中国的县城,一样的敝旧邋遢,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如何习气此地生活?当地人又如何看她,要知道,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外国人涌如今一些城市还会引起围不雅观,赛珍珠如何使自己融于宿县的日常?

到此时,宿州于我,不仅是一个地理观点,还是个韶光观点,是一把标尺,一格标记着赛珍珠的民国,又有一格,标记着我仓皇而懵懂的青春。

(二)

返国不久,便去宿州。
约请我的,是宿州二中的夏荷文学社。
印象中学校里的文学社,不过油印几张小报,知足一下同学们的揭橥欲而已,夏荷文学社却很不同。

他们定期出很精美的报纸,常常约请外地作家学者来讲课,我是个中之一。
我想当然地以为,这些用度都是学校出,张老师见告我,夏荷文学社是语文老师董凤宝一手创办,推广经典阅读,让学生受到文学晕染。
有些学生毕业之后反哺,主动给夏荷文学社捐献,形成了良性循环。

这种静态又滋养久远的模式,在焦虑的本日,很是罕见了,我肉眼所见效果不错。
讲座开始之前,一个女生上来跟我打呼唤,满面笑颜,活泼大方,眼神里有一种见多识广的自傲。
我讲课的时候,又从下面的眼神、笑声、我偶尔短路时被接上的话茬、口误时引起的小小惊异创造,这些学生对付古典文学非常熟习。

不免想起过去的先贤,民间知识分子,以一己之力试图改变周边天下,便以为与枯瘦如鲁迅的董老师,隔着河水似的韶光了。

去宿州前,我跟张老师问起赛珍珠纪念馆。
张老师说,纪念馆在宿州有两处,一处在宿州市立医院内,一处在福音堂内,都可以带我去看看。
不过既然来宿州,不妨多看看,这两处很近,半天就能看完,可以先去远一点的大泽乡秦末农人叛逆旧址和皇藏峪。

我再次暗叫惭愧,我也不知道大泽乡就在宿州。
而皇藏峪听说是彭城之战后,被项羽打得落花流水的刘邦藏身处,也有人说是刘邦称帝前,为避秦兵躲在这里。
搪突地说,对付这种于史无载的传说,我常日不当真,只是一向对刘邦很有兴趣,即便是真真假假的旧迹,也乐意去看看。

先客岁夜泽乡。
大泽乡离宿州半个小时车程,叛逆旧址名叫涉故台,大门洞开,不收门票,除了我们,就只有两个三十岁旁边的男子,负手在前。

院中唯一可看的是一座巨大浮雕,上面有两个持剑男子,肌肉突出,瞋目裂眦,口中似咤叱喑鸣,大概便是陈涉与吴广了。

触动我的,倒是门口那块玄色大石头上的几个字:中国第一次农人大叛逆旧址。

农人叛逆这件事,以前在史籍中看到,不以为有什么。
在日本时,留神到日本天皇万世一系,动辄掀起大规模的农人运动是中国所特有的,公元前208年,陈涉开了这个头,得多有想象力。

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时应是极度惊人之语,像一道闪电,照亮亘古幽暗,影响到的不但是对付政权的叛逆者,还有对付命运的叛逆者,让草芥小民,不肯再在匍匐于泥泞之中。

了不起的陈涉从来脑回路不同,少年时候去当长工,忽然停下来,“怅恨久之”,不愿意如蚁之碌碌。
他跟小伙伴们说:“苟富贵,无相忘”。
小伙伴笑了,说,咱们这些帮人扛工的,怎么可能富贵?陈涉叹道:“燕雀怎知青云之志”。

以是涉故台阁下又有个鸿鹄苑,粉墙黛瓦,十分齐整,只是大门紧锁,沿围墙转了一圈,不得其门。
那两个男子也从涉故台走过来,先拍门,再朝门缝里探望,还试过翻墙,终于怏怏罢手。
嘴里一个劲儿嘀咕,这跑了几百里地就想来看看,门还不开。

(三)

转回宿州县城,景象不错,阳光把些许雾霾照得丝丝缕缕,路边的小麦绿得悦目,远处的树丛有着骨感的剪影,是范例的皖北平原冬日景象。
一进市立医院大门,就见两棵巨松掩映下,有一座典雅的小楼,便是赛珍珠在宿州居住过的地方之一。

随着事情职员走进小楼,这里现在是医院的办公室,每个房间都有人办公,但房间陈设俨然还是旧时景象,壁炉,木格窗户,黑白照片上的赛珍珠,如费雯丽一样平常俏丽。
当年美国人在宿州开办“民爱医院”,从小就在中国终年夜的赛珍珠,在这里做翻译,她丈夫约翰·卜凯是个农学家,他们在这里度过了新婚光阴。

赛珍珠描述“中国农人灵魂的几个侧面”的小说《大地》后来得到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说:“你通过那些具有高超艺术品质的文学著作,使西方天下对付人类伟大而主要的组成部分——中国公民有了更多的理解和认同”,换言之,赛珍珠让西方天下终于认识到,中国农人跟自己差不多,并非奇怪的人类。

赛珍珠

宿州的生活体验,对付这篇小说的创作应该有巨大影响,相对付赛珍珠成长期呆过的镇江,后来去往的南京,宿州显然富有乡土气息。
它地处安徽之北,靠近河南、山东和江苏,我本人来自更加靠河南的阜阳,觉得宿州的淳厚厚重更靠近山东,而山东是“很中国”的省份。

赛珍珠在宿州的另一住处,在福音堂一隅,大门紧锁,只能朝里面探望一眼,一样的木格平开窗户,格子里镶着精美的图案,地面铺的是最近正盛行的青色小花砖,阴影打在上面,让走到这里的韶光安静下来。

出门时,两个老太太盛情约请我们来参加圣诞节的活动,说,你看,赛珍珠都信主,得了诺贝尔奖。

(四)

皇藏峪离宿州较远,一个多小时车程,在山脚,陪我们前来的杨师长西席很有履历地一边停车,一边叮嘱店家杀一只鸡炖上,蘑菇炖鸡是此地饭店的主打,有一家招牌上写着“刘邦小鸡”。

这天是事情日,空山不见人,满眼都是冬天的树,落光了叶子,像一个不爱抒怀的人,只剩树枝遒劲,细而有力地伸向天空,仿佛有一种动物性的生命,是一种生灵,神秘、迷人,又有梦似的微微胆怯。

树大多是檀木,成长缓慢,时时时会遇上树龄上千年乃至几千年的。
有一棵青檀,标记树龄3500年,要追溯到商朝了。
在这里,说不得树犹如此这种话,这棵树弘大、苍老、坚硬,筋节扭曲,模糊若有怒气,让人遥生敬畏。

想想也是,若它真的有3500年树龄,该见过多少世面,不是说刘邦就打它面前急慌慌地躲进前面那个洞里去的吗?张老师他们走在前面,我有幽闭空间恐怖症,跟他们摆摆手,内心并不相信刘邦真的在这里藏身,或者,就算刘邦来过,也没什么稀奇,大好江山,哪里没有印过古代名人屐痕。

但刘邦这个人,我一贯关注,人们总说项羽是贵族,刘邦是无赖,贵族干不过无赖。
但是看《史记》,刘邦多次被称之为父老。
当年楚怀王不让项羽进攻关中,便是由于他部下老将的一番话:“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阬之,诸所过无不残灭……今不可遣。
独沛公素宽大父老,可遣。

如果说怀王部下老将的话不敷为据,我们再来看两人收成第一桶金的过程。
秦季世界大乱,沛县县令也想自主创业,让樊哙找刘邦来帮助自己反秦,樊哙一走,沛令后悔了,关上城门,不让刘邦进城,刘邦设法攻入城中,杀掉沛令,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军队。

项羽则不同,会稽郡守殷通也是打算反秦,请项羽的叔叔项梁和桓楚一起统领军队。
项梁说,桓楚正亡命在外,只有项籍(即项羽)知道他的去处,您让他去找桓楚吧。
殷通就请项羽进来,项羽进来就把他脑袋砍掉了。
项梁自己做了会稽郡守,项羽做了副将。
纵然浊世道德上没那么讲究,这叔侄俩也算讹诈打单了。

还有鸿门宴上项羽自知理亏,无法对刘邦阐明,只好说都是曹无伤挑唆他这么干的,后面被樊哙数落得无话可说,只得拉他坐下。
再加上坑杀20万秦军降虏等等,做泼皮这件事上,项羽并不弱于刘邦。

但人们普遍对项羽更有同情,并非是同情失落败者,而是他为所欲为,不计后果,肾上腺素满格,洪荒之力充足。
活在这世间,我们每每为理性束缚,不得不屈服理性,实在早就烦去世它了,冷不丁地掉下一个从头到脚都是原始希望的人,就会以为,自己去世去的那一部分,在他身上复活了。

刘邦却是项羽的反面,他得到天下,是由于他具有绝对理性。

比如说刘邦讨厌雍齿,但是萧何劝他封赏一个最讨厌的人来安抚民气时,刘邦绝不犹豫就先封了雍齿;刘邦深爱戚夫人和快意,当苍山四皓奉劝他不要废长立幼,刘邦明知道戚夫人和快意从此危矣,还是放弃了原来的想法,余生里和戚夫人醉生梦去世,喝多了就哭,明显已经预感到戚夫人的命运。

这种人放在文学作品里不可爱,不好看,但在当时,无疑比项羽是更好的领袖。
秦始皇统一天下,刘邦不但重新统一天下,还将这种统一稳固下来,凭的,并不是所谓的心黑皮厚。

他人也是有趣的,成功之后常常怼老爸:“你以前不是说我无赖不置家当不如老二吗?你看看我现在的家业比老二如何?”听上去便是个嘚瑟的老农人,这种原生态,跟他的绝对理性相映成趣。

本文作者

在山中走走,想想这些,就以为很故意思,至于刘邦有没有到这里来过,并不主要。

宿州三日,便是这样用饭,喝茶,到处走走。
有一晚很想喝粥,张老师把我带到一个装修得像个咖啡馆的粥屋里,坐在绿色的椅子上,怠倦感生出来,被四面八方各种混搭的信息击打的那种怠倦。

在这座不大存在感也不是很强的北方小城,实在是很酷,陈涉当年在这里干了最前卫最有想象力的事,他自己给中国开辟了一个传统;赛珍珠把这里,当成不雅观察中国的窗口,让西方天下对付中国有了同情之理解的可能;还有那个在这里留下许多传说的刘邦,他是帝王中罕见的技能派,不伪善,不假正经,靠技能打天下和治天下,在历史中,这也很酷啊。

总之,在宿州,你能小角度地感想熏染到更加有温度有质地的历史,它既恢弘浩荡,又和光同尘,这是历史最精确的样子。
而我三至宿州,这次才是适适合时。

作者 闫红 (未经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图片来源:安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