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他在密云干了53年木匠,不用螺丝不用胶,单凭一块木板就抠出构造风雅的折叠桌椅;细致的木条层层叠叠,他全凭榫卯搭出的六角亭模型稳如磐石;会走的木牛在他手中维妙维肖。
谈起木工,他条理分明。但有个问题,别人问他,他却答不上来,也不愿意回答,那便是木器的定价。
大略的问题,他常常下意识地选择回避。
对他来说,给木器定价是一件困难的事。他以为,木器的价格分三部分:物料、工时、手艺。刨除固定的物料费、工时费,剩下的便是他手艺的代价。打个比方,一把榆木椅子做了一天,定价250元———这就相称于刨除120元物料费、120元工时费,这手艺就值10元钱。客人愿不愿意出这钱,即是认可不认可这10元钱的手艺。
然而,现实就这么残酷:乐意出价、认他手艺的客人并不多。不过最近他彷佛有点看开了:有没有人买、能不能赢利,那都是次要的,能让更多人把这东西拿起来看看,看完以为挺故意思,这就够了。
木牛(未完成)。
乡间有奇人
冰河刚开,还未到农忙时节。“突突”的摩托声中,好客的村落民将载至李文涛家院门。院内一座木亭,三间瓦房,一条老狗,几只山鸡,余下便是四处堆放的木条、木板。主人一头乱发,一脸淳厚。一支烟,一杯茶,一聊便是一下午。
李文涛家在十里堡镇靳各寨村落,村落里人都叫他老李。老李今年72岁,最拿手的是“瞎掰”。此“瞎掰”非彼瞎掰,也叫“鲁班枕”,是过去木匠的看家本事。一块硬木板,不用一根钉子,也不能拼接,只是通过锯、凿、刨等手腕制作。完成后用手掰开,便是一个能折叠的小板凳。传说过去的木匠学徒,必须学会鲁班枕才能出师。
做“瞎掰”的木头不能有疤裂,最好是老木头。如果是新木头,则需用盐水煮上72小时,把木头中的水分挤出来,再阴干后才不会开裂、变形。用铅笔在木板上画线时,木匠要把平面的方格想象出立体的样子。沿着方格交错地抠出三角形,只要足够精确,木板就能折叠起来,就像十指交叉的样子。制作时,必须心神专注,只要稍有轻忽,哪怕只错了一凿子,整块木板就会报废。
假如他玩视频网站,就会知道一些和他相仿的民间艺人制作鲁班枕的过程被传到网上,频频引人惊叹。个中最出名的一位山东艺人王德文,被不少网友称作“当代鲁班”。可惜老李至今没有打仗过视频网站。
老李从前拜过师,做“瞎掰”却是自学成才。儿时,他在姥姥家见过这个稀奇玩意儿,一见就迷上了。可这项手艺在当地失落传已久,怎么做他只能自己琢磨。没有凿子,就用家里的铁勺。没有锯子,就从废品站淘来半截锯条。木工活讲究心无旁骛,做起工来哪知昼夜。研究了一天一夜,他还原了“瞎掰”的制作手艺。
那时还是1966年,“瞎掰”的手艺仅限于自娱自乐。直到2005年,当时的密云县文化馆馆长溘然找上门。他这才知道,自己竟是全县唯一会做“瞎掰”的木匠。在县里文化部门事情职员的帮助下,“瞎掰”传统技艺被列入市级非遗,老李作为这项技艺的传承人,也申请了国家专利。
不止“瞎掰”,榫卯的手艺老李也没落下。他家院子里杵着一间构造繁芜的六角亭,全凭榫卯搭建,从亭下向上望去,繁复的梁架层层叠叠。这也是老李闲来无事时的作品。据他说,他搭建六角亭的榫卯技法还是来自红螺寺。1972年,他曾参与拆除红螺寺大雄宝殿。只管心里不是滋味,但拆除过程中,每一处木架构造他都牢牢记住了。凭借那时边拆边学的积累,他能全凭榫卯,搭出构造风雅又稳如磐石的六角亭。
六角亭。
喝采不叫座
别看老李是个隧道的农人,大场面可真见过不少:央视的节目就上过好几次,地方台、广播电台、报纸采访更不胜列举。面对摄像机,他手不抖、心不慌,一锯一凿都不差分毫。作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民间玩具工艺大师,他每年接到不少活动约请,还常常作为民间艺人参加国际互换活动,有那么点功成名就的意思。
可异日子依然过得有点拧巴,像一贯憋着一口气。气什么?气他的“瞎掰”像一些喝采不叫座的文艺片,人们交口夸奖,院线却票房惨淡。这些年,媒体他见过不少,各种活动去过很多,走到哪儿人家不对自家手艺竖个大拇指?可夸奖过后,买家却难见踪影。
摆摊的时候,客人一看,都以为这玩意真故意思,可看完了,谁也不真买。可不是,木料加上人工费,一把小椅子就得几百元,真不如买个塑料板凳实用。归根结底,老李以为还是“人家不认这个”,不认可“瞎掰”的代价。
10年前,北京举办了首届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作品拍卖会。老李选了件花梨木“瞎掰”椅,“30厘米长、10厘米宽的一把花梨木椅子,我还雕了花。”他比画着,本想到各路藏家云集的场合看看有没有人赏识,没想到只拍出2500元的价格。说着他嘴一撇,有些失落望,“也便是个木料钱。”
没拍出满意价格的不但老李。雕漆艺术传承人殷秀云参加拍卖会后说:近几年国家对传统手工艺的关注度明显提高,但不少工艺品的艺术代价还没有真正得到市场认可。
由于文玩圈对此缺少理解,还没有形成收藏体系,市场普遍并不认可这项门类的艺术代价,买家大多只依据木料估价。而对普通买家,木料虽可以用最便宜的,可由于工艺繁芜,人工本钱过高又让他们望而生畏———制作一把根本格局的“瞎掰”最少也要三四天,人工本钱就得几百元。定价200元的时候,一年也就卖出七八个。
为了得到市场认可,他曾考虑过用机器代替人工。曾经有激光雕刻厂家找老李谈过互助,但聊到技能,厂家见告他,激光雕刻的深度最多10毫米,再深光束就散了。可制作“瞎掰”要雕刻的深度超过30毫米,只能作罢。
“瞎掰”凳。
没落的手艺
木工是项正在没落的手艺。今日不同往昔,老李还记得,自己那时候拜师,在全村落都是大事。
大队里唯一的木匠姓王,在第二生产队,李文涛所在的第三生产队犯了难。平日里钉猪栏、修木板车,大多由年轻的李文涛做。大略的还能搪塞,可搭房梁、做家具、修农具这些稍繁芜的活计,每次都得从二队专门请王木匠。三队队长寻思:小李聪明肯干,每次王木匠来都在阁下帮忙,要不让他拜个师吧。
拜师不是小事。“小李给您当学徒行弗成?”队长先问王木匠。王木匠赞许了,再复临盆队开全体会议,举腕表决。自己生产队里通过了,二队还要开会。二队的人怎么知道李文涛是谁?好在他父亲是当地几个瓦匠之一,在二队也有些名气,这才表决通过。拜师那天,李家提了一盒糕点、两瓶二锅头,风风光光地办了拜师仪式。
学徒三年,李文涛很快开始独当一壁。初时活多得忙不过来:每年一开春,就得修理或新做农机、农具以备春耕。家家户户假如上梁盖房、赶制家具,都得喊老李去。假如溘然遇上谁家有丧事,那便是急活,得放下手上的活计,赶紧把棺材给人家做出来。
队里养猪,猪栏也要找他修理。到了冬天农闲,生产队还搞着采石的副业。密云多山,他们把从山上采下的石头运往当地火车站,作为建材送往北京城。牲口拉车运送石料,特殊费板车,修理木板车也是老李的事情。可以说,那时全村落大小事务大多靠老李的一双巧手。
可后来,木工的手艺在村落里逐渐没落了。
过去村落里盖房,封顶也叫上梁,要特意挑选日子,隆重地请木工师傅帮忙架上房顶的大梁。对大梁的木材用料哀求甚高,最次也得是直径40厘米的大松木。比较之下,钢筋就便宜、轻便多了。老李这个木匠的家,还是村落里第一个用钢筋盖房的。那时,他托了在矿上做工的兄弟,买了三根钢筋。小货车拉着钢筋一荡一荡地进村落,村落里人看了指指示点:就这也能盖房?不多久,老李凭着踏实的手艺,在全村落开了用钢筋盖房的先河。
耕地也逐步换上了拖沓机。起初,队里只配备一台手扶拖沓机。拖沓机只用来拉货、搞副业,根本不用它干农活。直到1977年,大队用上了第一辆55型拖沓机。从那往后,生产队里农机、农具越来越少了。
再后来,室内家具也开始盛行价格实惠的人造板材。几块胶合板快速拼装,方便又廉价,他也不得不承认,板式家具真的挺好。
李文涛在家中。
20年辗转
做木匠不赢利,只好不做。1984年,他从村落办的木器厂辞职,夫妻俩在县城开了家摄影馆。
对老李来说,摄影还是个新鲜玩意。可他天生好研讨,很快学会了摄影、冲洗。县城客人少,夫妻俩平日里买卖清淡。白天,老李出门摆摊修摩托车,妻子在店里给客人摄影。晚上,老李回家和妻子一起洗相片,操持着一家的生存。
3年后,他们关了摄影馆,开了家熟食店。让老李没想到的是,熟食店买卖不错。没有大富大贵,却也薄利多销。直到后来拆迁,他们才重新回到村落里。
20年辗转,他究竟放不下木匠活。2004年,李文涛重操旧业,在家里成立了以复制民间木制手工艺品为主的小作坊“傻子艺苑”,主打已失落传多年的“瞎掰”。
妻子却武断反对,情由很充分:小儿子刚结婚,他们借钱在县城买了房,正是家里缺钱的时候。做点啥不好,为什么偏要做一分钱不挣的木匠?也刚巧那年孙子出生,妻子大半年都在大儿子家帮忙看孙子,没空管他,老李这才得偿所愿。
半年韶光,他在家做了100多个“瞎掰”凳。此后他辗转密云几个著名景区摆摊,还定了150元的低价,没想到一个也没卖出去。
“瞎掰”凳。
只想听声彩
16年来,高兴的交易老李一共就做过两三笔。一次是2013年,一个买家看上了自家一把黄花梨木的雕花“瞎掰”凳,木材好,做工也讲求。买家问价,老李想了想说:“最少不能低于1万元。”
“你别后悔啊。”买家也不还价。
“不后悔。”
买家从院门出去,到车里拿了钱就摆到他茶几上,说:“钱是你的,凳儿是我的。后悔赶紧说。”
老李一点也不后悔,买卖做得心里痛快酣畅。不是图钱,就图人家认咱这门手艺。
另一次,是从深圳专程前来的买家,挑了三个“瞎掰”,说是替老板买回去用作展品。
再有一次印象深的是在北京地坛公园参加展会,统共20几个“瞎掰”,卖了2万元。
除此以外的交易都不太高兴。乃至有人问他:枕着“瞎掰”睡觉,能治颈椎病吗?老李生气了:不能!
2016年,有家文化公司找上门来,签了3年的代售协议,当场拿走了5个“瞎掰”。后来他才知道,这3年间代售的文化公司统共只卖出了一把椅子。这些年,也有几家玩具厂商来找他咨询互助,可一算本钱,就都没了下文。
老李到现在也没正经收过徒。曾有人问过收徒的事,可一开口,便问他每月能开多少工钱。做“瞎掰”自己都养不活,怎么给人开工钱?老李也就没再想过收徒的事。两个儿子实在从小耳濡目染,都会做“瞎掰”,手艺还都不错。可大儿子在朝阳做服装设计,小儿子在密云做旅游做事,都比做木匠赢利。
近几年,李文涛有点看开了。有没有人买、能不能赢利,那都是次要的,能让更多人把“瞎掰”拿起来看看,看完以为挺故意思,这就够了。
“瞎掰”凳。
特殊是最近,他认识到,也不是非得买木器才算认可他的手艺。2019年秋日,北京育英学校密云分校约请他,给初中生们上了一个学期的非遗课程。从切白萝卜学起,他传授教化生一步步做“瞎掰”。“学生们真聪明,都学得可快了。”这让他以为,自己乃至有些逾额完成人生目标了。
他特地跟提及,三天前有一家人溘然来敲他家门,说是在网上看了他的宣布,就想来看看“瞎掰”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临走,还问他小孩能不能往后来跟他学学。“我都欢迎啊。”他笑着回答。
来源:作者:肖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