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汉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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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是山,右边是海。

从住处楼房十二层上的阳台向外望去,前后旁边,一百八十度视野范围内,海南岛东海岸中部偏南的位置上,一处小海湾的景致尽收眼底,毫无遮挡。

分界洲岛就在正前方几公里外,狭长的形状像一副马鞍,浮在蔚蓝色的海面上。
冰川期的海水侵入,让它与原来连为一体的陆地分离开,从此相守相望。
岛上树木葱茏,碧海银沙,有海钓、深潜、水上摩托等海洋旅游运动项目,吸引了不少游客,每天有多班渡轮来往于岛与岸之间,单程只须要一刻钟,船尾拖出一道长长的波纹,很远就能够看见。

视野左边是一道绵亘厚重的山岭,绿沉沉的,一贯延伸到海边。
隔上一段韶光,就会看到一列银白色的环岛高铁列车,从山麓处无声地驰过,倏忽即逝,小巧得像一个儿童玩具。
目光沿着林木蓊郁的山坡爬向上面,重峦叠嶂接续不断,高处飘着大朵的白色云朵。
在一座山峰最高处,稍为宽展的地方,建有一座气候站,正方形建筑的屋顶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球,在阳光下闪亮刺目耀眼。

这一道嵬峨的山脉叫牛岭,是五指山脉的延续,海南地理和气候的南北分边界。
分界洲岛是它跌落海中的一部分。
一岭之隔,却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异,特殊是在冬天,岭北常常阴郁多云,湿润寒冷,而岭南却是阳光明媚,温暖干爽。

从站立的位置望去,山和海并非等量齐观。
海的体量更大,占了视野中三分之二的区域。
目光自正前方移向右后方向,看到被一幢楼房弧形的转角隐瞒住的一个海岬,须要迁徙改变脖颈才行。
我将更多的心思花在看海上,让积攒了一年的神往,最大程度地得到满意。

不雅观赏大海色彩的变革,就占去了我不少的韶光。

一天中,海水的颜色变幻多端。
我最喜好晴天时中午前后的那两三个小时,堪称最为华彩。
海水碧绿,浓郁、纯净而通亮,仿佛一整块上好的翡翠,以一种流质的形态,放开在阳光下面,微微漾荡。
其他的时段,则呈现为浅灰、淡绿、深蓝以及我叫不出名的多种色彩,对应的是色谱表上不小的区域。

纵然是同一时辰,如果仔细分辨,远近之间,颜色也不尽相同,分为深浅浓淡的不同层次。
那最为深浓的中间部分,是正在向岸边涌来的海浪,仿佛一排排抖动着的皱褶,越来越近,越来越高。
在视野右前方位置,隐约看到一簇突出海面的礁石,海浪靠近它们时,已经赶过不少,然后剧烈地撞过来,破碎成一大片浪花,伴随着白茫茫的水雾,可以想见冲击的力度。

从阳台下瞰,小区围墙表面是一个村落落。
村落庄不算小,大概有上百户人家,房屋连绵错落,从各种树木搭接交织的枝柯缝隙间,可以看出被掩蔽的村落道的纵横走向。
家家的屋顶上,太阳能热水器的储水罐闪闪发光。
与上一次来时比较,正前方被房屋和道路围合着的一片草地的边缘处,新建了两幢三层高的屋子。
影象回返到八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村落庄的房屋破旧简陋,屋顶是一片黯淡的灰玄色,如今大多数都新建或翻新了。
变革是明显的,只是光阴的缓慢流逝稀释了这种觉得。

也有未曾变革的地方。
那一大片草地上,每次来时都能看到一群牛,最多的时候有二三十头。
它们从临近大路的几栋房屋间的豁口走进来,悠然地专一吃草,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容貌。
云朵的大片阴影投在草地上,明暗交织,很像照片里的国外牧场。
牛的身旁总有一些体形颇大的白鸟走动,时时伸出长喙,在牛的脑袋上啄食着什么,有时还跳到牛背上。
这该也属于生物界的一种寄生征象吧。
故意思的是,这些牛自己会排成等间隔的行列步队,慢腾腾地甩动尾巴,秩序井然地穿过草地,走进村落庄里的窄巷,走过人家的门口,又从巷口走到楼下的道路上,一贯走到大路转角处,消逝在视野里。

我下楼走出小区的大门,沿着大路向右走一百多米,便拐进了从楼上俯瞰的那条路,朝着牛队行走的相反方向,不久后就走到了海边。

自阳台上远远地眺望的景致,此时清晰地呈现在面前。
这是一片寂静的海滩,与阁下游人较多的海滩之间,被一丛伸入海中的嶙峋乱石隔开。
一块巨大而平坦的岩石上,有几个姑娘正在拍摄婚纱照片,白色的拖地裙裾时时被海风扬起。
我背过身走向远处,弯下腰捡拾纽扣大小的贝壳。
它们在沙滩上看绝不起眼,但拿回家里,冲去泥沙放进玻璃瓶里,便急速不一样了,有一种特殊的玲珑精细。

海水涨潮了。
我向退却撤退去,回到海滩的最外端,好几排高大的木麻黄树矗立着,几处沙滩坍陷的地方,袒露出虬结凌乱的树根,阁下散落着几颗大小不同的椰子,看外壳的颜色样貌像是有些韶光了,该是被海水浸泡过,又被涨潮冲回岸上。

周边十分安谧,只有浩荡憨实的海浪声,依照固定的节奏传到耳畔。
这样的环境,适宜漫无际涯地想一些事情。
我坐在一截躺卧着的枯树树干上,数点自己过去十来年间在这个海岛上的履痕。

我想到了古老的昌江黎寨,火焰般怒放的木棉花瓣映照着船型屋的茅草屋顶,身着传统服装的老妇眼眶深陷,古铜色的脸上刺着玄色的纹饰;想到了白沙鹦哥岭自然保护区的青年团队,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大学生诉说自己的梦想,年轻的面庞上跳荡着青春的光彩;想到了万宁兴隆的热带植物园,发达繁茂的树木活气兴旺,在阳光映照下,仿佛看到阔大叶片中有汁液在流动;想到了琼海潭门小镇的渔港码头,数百艘渔船即将驶往南沙海疆捕捞作业,拜祭龙王、舞鲤鱼灯等祭海仪式正在广场上热闹地进行;想到了五指山通什的海南省民族博物馆,那些垦植和佃猎的简陋用具,见证着原始荒蛮时期先民生存的困难;想到了文昌的航天发射场,我曾经近间隔地不雅观看飞船发射,火箭升空时巨大的呼啸声,至今仿佛还在耳旁回荡。

闲居无事的日子,古典诗词是很好的陪伴。
我随身带了几册古诗,时常坐在阳台上的藤椅上,随意地翻阅几页。

此时,目光勾留在一本汉魏南北朝诗选上。
收入书中的那首汉代乐府《有所思》,已经不知读过多少次了,但仍旧让我乐意再一次沉浸于它的字句中: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贰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

这是汉代乐府《铙歌十八曲》之一,各种选本险些都会选入。
一位痴情的女子,思念远方的情人,精心挑选用花纹俏丽的玳瑁甲片制作的发簪,又用美玉装饰起来,作为信物赠予给他,表达自己炽热的情意。
但当她得知心上人背叛了自己,满腔柔情瞬间化作强烈的怨恨,愤然地把心爱的定情物打碎,烧掉,再将灰烬投进风里吹走,不留一点痕迹,并起誓从此与负心人薪尽火灭,一丁点儿不再想他!
口气激烈,行动断交,全无一点犹疑踟蹰的气息。
最强烈的爱,总是潜伏了更多的危险和毁灭。

该是与我此刻置身的地理位置有关,这一次阅读时,我忽然产生了一个陌生的想法,一种猜谜式的动机:诗中提到的“大海南”,大海之南,会是什么地方?女子思念的工具就在那里。

我也知道,在古诗的语境中,大海之南,指代的是一个寥廓无垠的广阔区域,不一定是本日行政区域意义上的海南,更大的可能不是这一个海南。
在漫长的古代,这座远在天边的岛屿是真正的边陲僻壤,很少被人们想起和提及。
诗中的有些,倒是可以与这里沾上边,如海岛出产的玳瑁,自秦汉时期起便是供献给朝廷的贡品,但这种关联也只是相对的。
在闽粤漫长的海岸线上,不少地方也出产这种物品。

不过在此时,身处海岛的一隅,我倒是乐意将此处代入诗中,使它成为诗中那个字眼的所指。
海岛孤悬外洋,又恰好位于大陆版图的中线之南,也说得过去。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一个偶发的意愿,一种类似游戏的想法。
这该是一种爱屋及乌的移情吧,起源于对这个地方的喜好。
它对什么都没有妨害,因此也不涉及该当不应该,得当不得当。

一首海南黎族民歌《久久不见久久见》,被我下载保存在电脑里,反复地播放。

到一个地方听当地民歌,别有感触。
几年前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就为曲调中流淌着的深情所打动。
它用海南方言演唱,舒缓绵长,宛转悠扬,听着歌声,面前浮现出皮肤黝黑的男子,娇小纤细的女子,在椰林里,在棕榈树下,含情脉脉地对唱,眼睛中闪动着光亮:

久久不见久久见,

久久相见才有味,阿妹哎,

好久不见真想见,阿妹哎,

见到阿妹心欢畅,阿妹哎!

久久不见久久见,

久久相见才有味,阿哥哎,

好久不见真想见,阿哥哎,

见到阿哥心欢畅,阿哥哎!

接下来的两段,语句大致相同,只是由男女对唱变成了迭唱,呼唤的工具在两人口中有“阿哥”和“阿妹”的差异。
这种反复的回环咏叹,正是许多民歌的特点,也是最早的民歌《诗经》中“国风”里十分常见的办法。
仔细品味一番,这首民歌不是有类似《月出》《桑中》等诗中的情调和韵味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它们原来也都是来自原野的歌吟,曲调中有田垄阡陌里的身影,有桑间陌上的阳光,微风传来斑鸠和鹧鸪的叫声。

比较起汉乐府《有所思》中的激愤断交,这首民歌中流淌出的情绪,倒是更靠近于爱情,尤其是初恋的爱情的普遍状态。
羞涩中有大胆,柔和里有坚韧。
腔调沉静,感情纯净,方言腔调授予了它与这片地皮相匹配的朴实和诚挚。

最美的情绪都该当是这样的。
仿佛月光照耀着几丛芭蕉,仿佛海风轻抚着一片椰林。
它是人生苦难的抚慰和补偿,是暗夜中的一丝亮光,又仿佛是一处避风港,许诺着惊涛骇浪中彼此的撑持与呵护。

这个天下的丰硕和年夜方令人感念,只管这一点常常被忽略和忽略。
在三面洞开着的阳台的一角,在一本边角已经磨破的旧书中,在条记本电脑所发出的谈不上什么优质音色的乐声中,我可以沉溺于精神制作带来的享受,感想熏染情绪的各种形态和色调,从中得到冲动、抚慰与启示,却不必惦记着要感谢谁。

然而,它们只管十分美妙,但还都无法与一个人创造的心灵天下比较。
这个天下最初也是建构于这个海岛之上。
它是那样坚实而空灵,寥廓而细腻。
它流传遐迩,泽被万世。

住了一周后,我们开车驶入环岛高速,穿过牛岭隧道后不久,便拐上横贯东西的万宁—洋浦高速公路,在海岛西北处再折向儋州方向。
驶出高速转入县道,看到路标上中和镇的标识后不久,东坡书院便涌如今视野里。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期待多年的夙愿,是一次延迟过久的拜会。
脚步一迈进书院门口,我就提醒自己要将心情平复下来,只管即便充分地把映入眼帘的统统收藏铭记,刻录于心底,就像熟诵苏东坡的许多诗词名篇一样。

我逐步地走动,仔细地不雅观看,想象当年他在此地的日常行止。
在“东坡居士”雕像前,我端详他竹笠木屐、手持书卷的洒脱身影。
他劈面走来,一贯走进了青史,携带着无数迷人的传说。
在他收徒授课的载酒堂,我面前仿佛幻化出当年的诵读场景,“书声琅琅,弦歌四起”,穿越千年通报到耳畔。
这一片荷花池塘,他该多次与随侍身边的三子苏过一同走过?这一排槟榔树下,或许正是他初遇那个七十多岁农妇的地方?“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老婆婆对他说出这样富含哲理的话,令他刮目相看,既诧异又欢畅,从此径呼其为“春梦婆”。

虽然是初次来此,但周边环境风景,庭院建筑,却恍若相识已久。
经由熟读这一期间的苏东坡作品和有关他的传记,我对东坡在此地的三年生涯,早已经了然于心。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自题金山画像》一词中,苏东坡用一种自嘲的口气,总结了自己坎坷蹭蹬的生平。
他的非凡生涯的末了一段光阴,是在这座偏远的海岛上度过的。

在漫长的韶光内,海南岛都是流放之地。
流放的罪臣,贬谪的高官,自中原渡海而来时,大都怀着一颗赴去世之心。
苏东坡也不例外。
当他以六十二岁高龄被贬赴此地时,在致朋侪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某垂老投荒,无复活还之望。
昨与宗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
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
”可谓沉痛黯然。
甫一落脚,他又写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
”去世神扇动巨大的翅膀,阴影仿佛随时都会降临。

但天性的达不雅观豪迈,让苏东坡很快就坦然接管了命运的安排。
只管环境恶劣,“岭南景象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
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
人非金石,其何能久?”但他仍能找出自我宽解的情由:“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每每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
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
”对隔绝要地本地、孤悬外洋的岛上生活,他也有自己的阐明:“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

境由心生,别人望而生畏的荒蛮禁地,对付他也不是多么恐怖了。
韶光流淌,他越来越喜好上了这里,诸般物事都变得可亲。
他写诗发抒心志:“他年谁作舆舆志,海南万里真吾乡”,“我本儋耳氏,托身西蜀州”……此地便是家乡,而富庶繁华的川地故里反而成为他乡,发生在笔墨中的置换,对应的是心境的转捩。
新皇登基,他接到大赦令,渡海北归,在船上,他写下这样的句子,“九去世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一以贯之地宣示了他那无可比拟的乐不雅观主义。
在这个海岛上,他将苦中作乐的情怀,随遇而安的禀赋,发挥得畅快淋漓。

海南是他苦难的深渊,但又何尝不是他名誉的峰巅?三年谪居中,他写下了大量作品,成为其创作生涯的一个高产期。
而著述之外,他的另一桩足以彪炳史册的巨大事功,是给这片地皮播撒了文明教养的种子。
他居岛三年间,大力倡导诗书,劝课农耕,开启民智,促进了多方面的明显进步。
在他登岛之前,海南从来无人进士及第。
他设坛讲学后数年,就有学天生为海南历史上第一个举人。
此后一贯到明清时期,海南人考取科举者浩瀚,以至于有“海滨邹鲁”的称誉。
清代《琼台纪事录》一布告录:“宋苏文忠公之谪儋耳,讲学明道,教养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苏东坡在海南的地位,相称于孔子在中原。
他个人的恶运,却造诣了全体海岛的幸运。

这座热带岛屿,大自然的力量恣肆旷达。
炽热的阳光下,树木花草的阔大枝叶和浓郁色彩,是生命力放肆叫嚣的表情。
台风肆虐处,浊浪排空,樯倾楫摧;暴雨降临时,天昏地暗,撼山拔树。
但对我来说,每一次想到这个地方时,面前浮现更多的都是苏东坡的形象。
这个贬客身上发出的力量,有着相似的气概和强度。

遐想到苏东坡从前的诗篇,个中有这样的句子:“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他是将人生看作一次游历的,既然如此,路途中就可能遭逢各类境遇,有明月映平湖,也有罡风卷黄沙,只能通盘照收,祸福由之,无法讨价还价,挑三拣四。
海岛三年,是他的生之行旅中的一段凶险途程,但他履险如夷,将劫难化作了生命的养料。

这样推测下来,思绪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一个让我感到鼓舞的动机,靠近一种救赎的可能性:如果他能够这样想这样做,我们为什么就不能?

这时候,我才明确地意识到,这次来瞻仰东坡故居,固然是为了知足夙愿,但潜意识里实际上另有一重动机,是试图汲取几分他面对侘傺命途的乐不雅观,“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给自己增长一些面对困厄的勇气。
最低的祈求,也是让自己在深奥深厚的悲哀中,能够稍稍透一口气。
这种哀痛仿佛最为浓稠的夜色,险些将我吞没,令我窒息。

女儿,你在那边还好吗?

你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半了。
四百多个日子里,无法摆脱对你的思念,哀伤跬步不离,每时每刻都缠绕裹挟着我们。
曾经努力想忘掉你,仿佛一个行长路的旅人,试图卸下背负的沉重行李,稍稍歇息一下,喘一口气。
白天的匆忙鼓噪中,有时彷佛做到了,但在深夜的梦境里,你的身影总是执拗地浮现,在一个个曾经经历但又变形了的背景场面中,似真似幻,半实半虚。

这一次来到此地,初衷仍旧是为相识脱。

亲友们都说,出去走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离开熟习的环境,才更随意马虎把过去抛开。
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比海岛更符合这个条件呢?天涯海角,正是它的别名。
于是有了三个半小时的翱翔,然后又是将近一百公里的车程,才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但抵达之后,却意识到忽略了一个最大略的事实:我们怎么不想一想,这里同样布满了你的印迹呵。

百口三人末了一次的集体行动,便是来这里休假,住了整整一周。
翻看手机里当时拍摄的浩瀚照片,你的每一幅里都是笑颜洋溢。
一幅幅缀接起来,那些日子的影象鲜活如在面前。

小区庭院里满目葱茏,品种繁多的植物茁壮茂密,枝叶纷披。
你陪着我们闲步,有时走到前面,有时又落在身后,痴迷地拍照那些色彩艳丽的热带花卉,然后对照手机上的植物识别软件,大声念出它们的名字。
你跳跃的姿势,单手举起手机拍照的专注神色,彷佛是昨天的事情。

走出小区通往海滩的小门,一条铁锈红颜色的木栈道,架设在崔嵬错落的礁石上,随着山势和海岸线起伏逶迤。
走在栈道上,我们时时停下来彼此拍照,你白色的衬衫下摆挽了一个结,盖在天蓝色的牛仔裤上。
个中一张照片,你身边是一棵高大的三角梅,满树怒放的赤色花朵,像一大朵悬浮的云彩。

我坐在阳台上的藤椅旁,看动手机,往事联翩呈现,仿佛无声的潮水。
目光稍稍抬起,便看见了前方飘浮在蔚蓝色海面上的分界洲岛。
它储存了更为清晰的影象。

那次离开海岛前的头一天,我们来到了开往分界洲岛的海岸码头。
长长的沙滩围出一道柔和的弧形,沙子洁白细软,踩上去有说不出的惬意。
我们逐步走向游客稀少的区域,偶尔停下脚步,望一眼远处正在驶往岛上的渡轮。
巨浪翻滚着涌来,越来越高,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快到岸边时,仿佛一堵浅绿色的墙壁,然后散落开来,摊成一沓沓白色的浪花。
那天你身着一袭玄色连衣裙,头发被海风吹得飞扬起来,笑得那样畅快愉快。

怎么能想象得到,你快乐欢笑的年轻的生命,会在仅仅两年后,被邪恶的病魔吞噬,从此天地间再也没有你的一点痕迹,一丝气息?

面前几公里外的分界洲岛,这条海南景象分割线上的最东端点,从此也将我们的生命,切割身分歧的时令。
这一重意义,只有我们自己才能领会。
猝然的一击,是揳入脏腑深处的一把冰锥,我们从此步入了寒冬,感想熏染着沦肌浃髓的冰冷。
韶光流淌,时令递嬗,外在的景不雅观物候一直地转换,但内心的荒漠板结依然,迟迟不肯萌发新的芽苗。
我们终极能够从寒冽中走出来吗?须要何种程度的热力,才会让灵魂重新伸展?

北纬十八度线上的热带阳光,此刻正照在阳台上。
头上和肩背上,感想熏染到了一缕冬日特有的舒适。
这样的照晒已经有好几天了。
我终于觉得出,落在肌肤上的温暖,也在向深处浸润,一点点地沁入。

“去世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想到了几年前热映的好莱坞动画片《寻梦环游记》,这是个中被传诵最多的一句台词。
那么,既然对你的惦记如此地噬心蚀骨,你如此深切地烙印在我们的影象中,岂不是说,你并没有化为彻底的虚无?在我们也告别这个天下之前,你一贯都会住在我们心中,你的生命也将经由我们而得到延续。
直到将来的某一天,我们相逢。

我这样来安慰自己,我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有时候,如果我们执着于一个动机,并不出于其真实性,而只是由于乐意如此。
它能够让我们稍稍心安。
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想法仿佛是一盆炭火,在内心深处幽幽地燃烧,多少驱散了一些寒气。
一些湿冷发霉的地方,正在被逐步烘烤。

依照这样的理念,我来到这里,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过程,是重拾影象,也是复活你的生命。
面前每一次浮现出你的身影,耳旁每一次幻听到你的声音,都是一条看不见的手臂伸向你,将你拉近和拽紧,从虚无的深渊里拉回到身边。

那部影片中,不同的语句反复表达着同样的意思,仿佛音乐中环绕同一个主题的各种变奏。
“真正的去世亡,是天下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去世亡起源于被遗忘,因此既然你如此地被我们惦记,我们便有能力将你留在身边。

这个动机终归带给人一些抚慰。

我们将你留在影象中,封藏在内心里,实在也是将一种热力注入自己的魂魄。
只管伴随回顾的是哀伤,但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坚牢的东西,可以抵抗阴郁和寒冷的侵蚀。
支撑是相互的。
你的生命,通过我们的影象得到伸延,而在对你的影象中,我们也得到了连续生存的情由。

那么,为什么还要将你的音容从面先驱散呢?不是忘怀,而是铭记,才更有可能与命运达成和解。
活过,爱过,陪伴过,本身便是自足的,是一份不会消耗的代价,如刻如镂。

“凡存在过的,会永恒地存在。

我进而想到了奥地利精神医学家、意义疗法的首创者维克多·弗兰克的这一句话。
经历过纳粹集中营的极度苦难,他写下一本书《活出意义来》,表达了置身生与去世边缘的思考。
从同样幽暗的深渊里浮出后,我如今更能够理解这句话的蕴涵。

此刻是下午三四点钟,前方的海面通亮炫目,千百万个光点在沸腾跳荡,难以直视。
将目光挪移开,沿着海岸线向左前方向逐步地滑动,又爬到牛岭山脉上。
山脊线漫长而柔和的线条,减弱了山脉险要陡峭的觉得。
阳光投射上去,一大半山体通亮碧绿,仿佛被水洗过一样平常,但也有大片的暗玄色区域,那是在空中险些悬停不动的云朵的投影。

我久久地眺望着。
面前视野里的景不雅观,是思念的出发点,也是思念的落脚处。
韶光重叠了,仿佛此刻山和海的相连,阳光和阴影的交错。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光明日报》( 2022年12月09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