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新栏目「老地方见」。
城市像温和而行动迟缓的的巨兽,只要攀附其上,即便只是皮毛,也叫人得以谋生。我们创造那些在城市褶皱间经营了数十载的老店,它们就像栖息在毛发之间的留鸟,专一又念旧,晨起夜归,日日守候着一爿店。
能够经年不变牢牢扎根一片区域,不外乎三点。一来,物美价廉,二来,懂得研讨,三来,形成了以自己为中央的社区文化。它是普世的,用家常味道喂养多数人的胃口;是纵向精细的,「掘地三尺」做好某一品类食品;是公共空间,原谅噜苏,调解轇轕,分享资讯,供应多种做事。在这样的店铺、餐厅之中,我们目睹「人间间」的人在时期与个体之间有着极具张力的故事性,也瞥见城市的可爱之处在于「折叠」,它为孤独的人建立起安全感,知道这个帐篷不会轻易倒塌。
在奔涌向前的城市化进程中,总有一些留鸟为我们抛下一个船锚,它们每一只都吟唱着自己心里那个「漫长的时令」。
我们将持续关注城市中这些「老地方」,也欢迎大家留言供应采访线索、分享故事。
—— 编者按
乐山长征制药厂形状成了一个完全的社区,农贸市场与各色餐厅供给着员工的休闲生活。
(下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妈!
你轻点诶!
」
游戏厅门外有场大戏,切实其实比热播的《红色浪漫》(2004 年)还好看。长征制药厂(后文简称长药)偌大的生活区,一共 3 个游戏厅,「好运油炸串串」那个 18 岁的夏家男娃,每天晚上去送炒饭、串串给里头那些「耍娃儿」(四川话:贪玩的少年)吃,自己反倒被游戏厅吞了,本来几步路就送到了,偏一去便是泥鳅钻了水帘洞,过了整整一个钟头,影子都不见出来一个。
夏姑儿(乐山话:姑娘)对儿子的深情呼唤炸开夏夜的湿热,中气和怒气十足,是五花肉串串下了油锅,干喷鼻香脆爆:「夏娃子,你给我去世出来!
」
一坝子的客人,边吃宵夜边有热闹看,巴适得板。「好运」对面坡坡上便是个游戏厅,天然大舞台:夏姑儿手上总有油气,揪起夏娃子耳朵却从不打滑,险些把这个半大伙子当空提起,从游戏厅门口的霓虹光晕中,生拽到蜂窝煤的黑烟里。当着厂子里这么多熟人的面,夏娃子是个闷罐子,痛得凶才嚎一声,妈妈嘴里头油泡泡一样往外冒的数落,他就当没听到,迅速从游戏机的刀光剑影、大炮机枪里抽离出来,麻利地给坝子头照顾买卖的叔叔嬢嬢、兄弟姐妹上菜倒茶,开汽水、开啤酒,算账收钱。
「长药好运油炸」的买卖一向好,客人相继而来可以持续到午夜。
儿子找回来了,夏姑儿的把稳力再度集中到油锅和串串上。出菜间隙,她总是朝客人笑成一朵花:随便坐哈,想吃啥子随便点哈,串串炒饭都有哈,饮料自己拿哈!
母子大戏连片尾曲都没唱,就戛然而止,插入了「好运油炸」的广告。这几年夏娃子人大了,玩心和个子一起长,这种戏码险些每晚上演,是比炸串还要吃得频繁的家常便饭。
昔日,夏娃子在灶上帮忙到 10 点过,就闷起声回去了。作业他是不做的,眼看要高考了,老师只盯着班上前 20 名,只有他们才有希望上大学。夏娃子这种吊车尾,早便是半个自由人了,上课就当听天书,只是人还得涌现,为教室里挥汗如雨的同学当个助兴的背景板。本日,他没走,一贯不甚积极地合营着干各种活路。夏姑儿也顾不上他。夏夜里买卖总是旺,翻台率随着长药员工「三班倒」,厂头的人一茬茬地下了班,或者三五个结伴来上夜班,在厂门外 20 米处,顺势往坝子头的小板凳上一坐,肉菜炸串点上,饮料开上,有些是夜宵,有的权充晚饭。
夜里,长药厂外农贸市场的坝子上聚满了吃宵夜的年轻人。
过了午夜,客人密度逐渐降落,夏姑儿笑颜堆脸地送走末了一桌,才创造儿子还在帮着擦桌子。她「诶」了一声:「几点了?」「2 点过 5 分。」夏娃子打开 LG 翻盖手机,瞅了一眼。去年暑假,他在阁下的家常菜馆子帮忙,手里头一次抓了几张大钱,褒奖了自己这个好玩意儿。在别家干真是好,还有钱拿,不像在这里,一分儿钱莫得,
「你咋个还不回,来日诰日不上学啊?」
「不上了,我要去当兵。」
蜂窝煤灶倒是熄火了,夏姑儿的心头气「腾」地冒起来,抬手就要朝夏娃子的脸铲过去,却被他伸手挡住了。「妈!
你不要每天打我骂我!
你看我过的啥子日子嘛!
全班同学,还有哪个像我这样,放了学就来干活路,累去世累活地,耍也耍不到,这个日子,切实其实是吃人!
」
这个点儿,人该回的都回了,只是远处的生产车间灯火通明,发酵桶轰隆隆地转着,从「好运」的位置听着就像某种野兽低吼。长药的明星产品是出口欧美的抗生素,机器多转 1 分钟,就能多创不少外汇。
长药厂的小红楼曾是夏姑儿神往的住处。
和儿子每天吵,夏姑儿还是第一次吃瘪说不出话。有那么一瞬间,她从面前的争吵走了神,想起生夏娃子的这 18 年:屯子头的那几年,他还那么小,恐怕啥都不记得;等他三四岁那会儿,她离了婚,带着儿子到乐山城头来,投奔在长药厂招待所上班的父亲。父亲受了工伤,体例和班都顺给了夏姑儿的妹妹。1991 年,一个屯子家庭的女孩这是撞了多大的运气。即便不是一线生产工人那种闪着光彩金光的铁饭碗,只要沾上了长药厂的边,住进厂房周边那一排排红砖盖的 5 层小楼,这辈子也就稳了。
夏姑儿没这么大运气,但也想沾上这个边。到了这城头,村落里那些插秧种田的本事用不上,烧火做饭的技能倒还有点开拓余地。夏家是厂头的边缘做事职员,分不到山坡上清净的好屋子,却也因此捡了便宜,住得离主干道、厂区大门和菜市场都不过百米, 夏姑儿一看,买菜和卖东西都方便,就和几个同样待业在家的姐妹一拍即合,在主干道阁下小小的长征公园,找了片空地,砌起几个蜂窝煤灶,搭个塑料棚子,干起了盒饭大排档。
店内食材均从菜市场逐日新鲜采购。
她们每天都去菜市场买新鲜的肉和菜,盒饭只管即便每份单炒,可以点菜,比食堂的大锅饭喷鼻香多了。厂头万把号工人,再有招待所、影剧院、舞厅、幼儿园、中小学……这些厂区周边机构的做事职员,加起来比工人还多。随便来点儿人光顾,也是非常可不雅观的客源。每天晚上收摊,在竹竿支起的黄灯泡儿下面数着票子,夏姑儿只恨自己没有早点进城:她有一身的劲儿,还有满腔的激情亲切,来买盒饭的人一看到她圆鼓鼓的笑脸,菜还没点,一整天的倦气先消了。姐妹们都说夏姑儿天生便是做这个买卖的料。
她脑筋也活泛,常在厂区溜达,创造子弟校门口悄然盛行起油炸土豆。乐山的传统名吃甜皮鸭,有一道油卤的工序,卤完鸭子的油自带肉喷鼻香,任何蔬菜进去滚一转,出来就带着点举头挺胸的脂肪气。夏姑儿回来和姐妹们一合计,匀出个灶来起油锅,卤油就找附近甜皮鸭和卤猪肉的铺子买,完美内循环。做了盒饭的边边角角,菜啊肉的,一下油锅,「滋啦」,那个气味儿哟,哪个闻到不流口水?搭着盒饭零零散星地卖,也是她们自己守摊儿时的喷鼻香喷鼻香嘴儿。
后来有人借鉴了城里头早就盛行开的麻辣烫和钵钵鸡,把菜和肉串到竹签上再油炸,串出了乐隐士宵夜的新宠:油炸串串。长药厂门口这个姐妹大排档,顺势添了新产品。经由前期码料和后期炸制,油炸串串知足了当时人们喜闻乐见的口味,麻辣鲜喷鼻香,油气饱足,更兼拿取方便,解饿解馋,成为夜宵首选。很快,好几个灶竟然都用来起油锅了。几个姐妹逐渐以为餐饮太辛劳,纷纭想办法找了个朝九晚五的班上。偏就夏姑儿,不怕烟熏火燎,干得热火朝天。
蔬菜油炸后变得喷鼻香脆多汁,再撒上各种调料,麻辣干喷鼻香。
有时候她也偷闲,带儿子到处转转。不用去远了,长药厂的厂区,也是全乐山最好耍的地方。有全城最好的影剧院和舞厅,夏姑儿每次进去都以为入夜了,再出来,快要被太阳光晃晕。
厂办的熟人带她们进生产区耍,那才叫开眼界。生产车间的轰隆声从低吼变成巨响,可能是全天下最繁忙的地方。车间有的是红砖房,有的表面铺了白瓷砖,有的还带了旋转玻璃门,铭刻了从 1968 年建厂以来不同时期的建筑风格。夏娃子最喜好生产区里头的安歇区,叫「花果山」,比外头的长征公园可大多了,养了猴子,还有孔雀!
他在那个小山包上捡根长树枝,舞七甩八地,真以为自己便是美猴王。
长药厂内弥漫着上世纪 60 年代的气息。
夏姑儿喜好跟姐妹去厂里的浴室沐浴,那水又热又大,比外头的澡堂子冲得干净。她们说厂头的天然气是专门从自贡牵了根大管子输过来的,最初也是由于长药厂要用天然气,才给乐山供应上了天然气。夏姑儿在氤氲的水汽里闻着高等喷鼻香皂的气味,想着自己每天辛辛劳苦地夹蜂窝煤烧火,「我啥时候才能用上天然气啊!
」
在大排档阁下捡客的剃头匠,没事喜好支个天线听广播,里头有好听的普通话,「新的千年已经来了,新的希望就在前方!
」夏姑儿手里忙着,耳朵里听着,心头像有大瀑布,「哗哗哗」流得豪迈:是有希望啊!
长药厂的边,她沾上了,而且沾得牢牢的,这里头上班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要到她摊子上吃东西。大排档逐渐不足大了,她算算本钱,租了爿新店面,找了个在附近卖药的人,铺开两张大方纸,举起羊毫,一挥而就她早就想好的店名:好运。
店内所有菜、肉每天现切、现串,担保新鲜。
新的千年,崭新的大方纸一贴,「好运油炸串串」开张了。店面里只有蜂窝煤灶和摆肉菜的橱柜,但门口有个小操场一样的坝子,矮桌子、小板凳一摆,再加夏姑儿那张始终可掬的笑脸,长药人只当新店址还是老地方。夏姑儿看着在厂区来来往往的熟面孔,心中洪亮又安定。虽然她只能算在这厂区的边缘讨口饭吃,但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厂区啊,随便伸出一只细细的触手,上面也有强大的吸盘,能把她夏姑儿牢牢地抓在乐山城,安身立命。
一晃做了 4 年的「好运」,买卖好得夏姑儿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没有其余请人,买菜买肉、切分码料、穿串、烧油、掌锅、呼唤客人、打扫卫生,里里外外都是形单影只。等到娃儿放了学,便是两个影子,仍旧忙得旋风一样。
油锅把统统都熏腾得燥热,包括人的脾气。从夏娃子上初中开始,母子俩就总吵吵闹闹。夏姑儿嫌儿子成绩差,干活又不尽力;娃儿耳濡目染厂区子弟「正常」的童年、少年,委曲憋闷,走路说话也都气鼓鼓。本日晚上,可能扯耳朵的痛终于到达了临界点,夏娃子终于向妈妈说了离家的操持,算是下了末了通牒。
守着「好运」的夏姑儿。
将近 20 年的韶光在夏姑儿面前一晃而过,凌晨的风吹熄了心火。她难得对儿子这么好声好气:「你是不是怕上学费钱?妈妈给你存了钱的……」
夏娃子哪晓得这几秒钟妈妈心里淌过的岁月江河,小伙子的脾气就像青春痘,一被挤爆,油脂就得往外噗嗤嗤冒干净:「我管你好有钱,你用钱把我抱起来,我都不得这样过下去了!
」
夏姑儿盯着儿子,头一次创造他和自己最像的地方 —— 眼睛里的倔。
他铁了心要走出这个坝子,解脱长药厂的吸盘,一如妈妈当年无论如何也要进乐山城,攀上这大厂的钢筋铁骨。她心里也明白,儿子考学是没指望的,这店里头他又干不安心。这么一想,当兵挺好,至少能吃饱穿暖,还有人管教。她表情一松,肩膀也不再紧绷,「随便你吧。」
上世纪末,长药厂是乐隐士最好的归宿,但同时,也是束缚。
那年一入秋,夏娃子就从军了。新兵两年,分在了天津。
这下子,守着「好运」的,真的就只剩夏姑儿一个了。她每天脚不沾地忙,过了两个多月,正呼唤着一个厂头的熟客,对方溘然把她细细瞅了一番,惊呼起来,「哎呀,你是不是不舒畅啊,咋个脸都泡起来了!
」说着伸手在她脸上揪了一把,「诶,不是泡泡肉,是胖嘎嘎(四川话把『肉』叫做『嘎嘎』)!
」夏姑儿有点儿不好意思,「是胖了,20 多斤。娃儿当了兵,我安心多了。那个话咋个说喃:心宽体胖。」
她没撒谎话。虽然少了个人手确实活更多,她这两个多月,最远都没走出离店面几十米远的那条主干道;但不用每天到处去游戏厅逮夏娃子,也不用担心他随着厂门口越来越多的小混混学坏,心头是松活多了。她身体一贯好得很,不怕干重活,只怕心累。要说儿子走了的坏处,也不是没有。少了个壮劳力,那些从前就偶尔赖账的「超哥超妹」(四川话:没有事情,混社会的青年男女)更加有恃无恐,点一大堆串串和蛋炒饭,狼吞虎咽,吃完一抹嘴走了,夏姑儿一个人,也不敢追上去要钱。
我们依旧能从过去的建筑中看到曾经的光辉岁月。
凌晨打烊,不但桌椅板凳要收好锁进店里头,蜂窝煤也要找个稳妥的地方放好,乃至坝子上的灯泡,也要一个个取下来,不然第二天保准被人牵羊。给夏姑儿拉油的那个「三轮儿」,有天晚上多喝了几瓶啤酒,车子没有骑回家,锁在店外头,第二天一来,三个轱辘被卸了俩,听说被贼娃子拿去废品站卖了 50 块。收完灯泡,周围就乌漆嘛黑了,夏姑儿一个人回屋头去,短短几十米的间隔,她一个女人家,心里也打鼓,只能每天把菜刀提在手上,摸回家去。
不是她胆子小。这几年,只要你肯干,钱像是越来越好赚了;但在暗处琢磨那些污猫皂狗(四川话:形容人邋遢,引申为做不干不净的事)的人,也比往年更多了。「好运」小小一个炸串店,充当了全体长药的「八卦集散地」,夏姑儿在这条并不主要的触手上,也能感想熏染到大厂中枢神经发出了动荡的电波。她听到员工越来越多地评论辩论「改制」「下岗」这些陌生的词,语气中多的是惶惑不安。
制作油炸串串,末了一步是裹上一层特殊调制的辣椒面,麻辣干喷鼻香的风味由此而来。
从前这些熟脸来点串串,表情一贯很笃定,还有几分似有若无的骄傲。夏姑儿在油烟中看着他们,心里也倾慕:假如像他们一样,有知识、技能、铁饭碗,哪还能整天守着这几口油锅,熏得一身都腻乎乎的!
如今情形彷佛逐渐倒转了,还在上班的姐妹越来越多地跟她打听买卖上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叹口气,「还是你好哟,下海下得早,一个月能挣万把块。哪像我们,苦又吃不得,还不晓得上不高下一批下岗名单!
」
夏姑儿不晓得咋个安慰。就在本日凌晨 3 点过,她摸黑回了家,屋头那几个上班的,早就睡得吹噗打鼾,她一瞬间以为全身的骨头都累散了,酸气涌到鼻腔上:啷们百口人都可以轻轻松松地睡觉,就我一个人拼去世拼活地挣钱?这是啥子道理?她抹去眼角的几滴泪,想起来日诰日是星期六,每周买卖最好的一天,劲儿又上来了:活路还是要架势(四川话:使劲儿)干,反正赢利多嘛!
油炸串串是乐山特产。
她也多少能体会姐妹的落寞。门口缓坡下去的主干道,这几年拓宽了不少,行人和车辆都多了起来。顺着这条路,高楼也逐渐多了,多走一截,还能走到新修的这个广场,那个购物中央,招牌上有她认不到的字母,洋气得很。那些地方的电影院,座位上都铺了赤色的绒面,光看不坐也以为舒畅。长药厂影剧院动不动就咔咔响的硬板凳,和曾经的铁饭碗一样,再也不被外头人倾慕了。
店里和家里也通了天然气,夏姑儿再不用去生产区和姐妹们「坦诚相见」。落寞中的厂区愈发难进,就像人越困顿,戒备心就越高,由于很难承担当何外来的风险。偶尔,还在厂里的姐妹会带夏姑儿溜进去,带她看看日渐荒疏的花果山,猴子和孔雀早就没了,只有杂草在遮天蔽日的大树下疯长,像搞生产竞赛。
如今,长药厂的影剧院确实已经「老掉牙」了。
生产车间轰鸣依旧,夏姑儿有时还会看到几个老外在走廊上闪现。姐妹说,这是美国那边派来检讨的专家。她看得稀奇,倾慕又起:还是你们在厂头见识多,还有老外专家来检讨,你们哪儿可能下岗嘛!
姐妹也不晓得从哪儿阐明起,笑得讪讪;夏姑儿以为车间头的轰鸣声都被她们笑得有点惆怅了。年轻人说长药厂的影剧院已经「老掉牙」,她们这群中年姐妹,还是结伴去里头看电影。是夏姑儿不太喜好的外国片,说是啥子「科幻」:外星人意外来到地球,感想熏染到母星的旗子暗记逐渐微弱。她看不下去走神了,倒是想起有些过去的熟客,这几年越来越少见到了,一问都说,「出厂了。」他们,是不是就像这些离开母星的外星人?
夏姑儿以为,长药厂的吸盘逐渐松了,最稳的竟然是自己的这一爿店,「好运」本身,成了一块吸铁石。职工出息未卜,但夏姑儿这里的油喷鼻香没变,倒还是个安慰。在时期浪涛中翻滚的长药人,彷佛只有坐在这里,拿起签子,吃口串串,才能得到少焉定心。也有借着酒劲儿嚎上两声的,多数是当天公布的下岗名单上有他。夏姑儿晓得,这个人该当和自己一样,抹了眼泪往后,还要想办法架势干。那就等他哭嘛,还要喝几瓶,她请了。能在这个坝子头哭出来,解释他把「好运」当成了家。
夏姑儿(左)成了夏孃孃,夏娃子(右)也长成夏哥。
和店一起稳下来的,还有夏娃子。夏姑儿以为应许他去当兵,真是这辈子最精确的决定。每年放探亲假回来,他的肤色就深一层,对妈妈的谅解也随之多一分,眼睛里头还是有那种倔,只是也多了黑漆漆的定然。他再也不到处跑了(反正游戏厅也关张了),回来就一声不吭在店里头干活。他走了几年后,店里终于请了帮工;他只要在,就把帮工拉着前前后后地叮嘱,一到晚上,还把夏姑儿往家的方向推:「妈,你不要管了,回去睡嘛。你看你每天熬夜,头发白得好快哦。」
夏姑儿镜子照得少,但也晓得自己一每天老了。实在早就没人喊她「姑儿」了,听得最多的先是「夏姐」,这几年变成「夏嬢嬢」。反正钱越挣越多,她也不在意年纪老去,不管小年轻,还是老职工,一声声带点儿尊重的「夏嬢嬢」,她听起反而舒气。便是偶尔有点儿倾慕长征公园荒草丛的石凳子上,每天雷打不动坐在那里打长牌的「老果果儿」(四川话,老姨妈),咋个能把日子过得这么清闲呢?
终于有一天,她对已经随着升级成「夏哥」的儿子说:「你要不然回来嘛,我有点干不动了。」那时候夏哥已经有了同为乐隐士的夏嫂,夏嫂肚皮头又揣起了小的。他以为这么多年,彷佛第一次和妈妈达成了同等:是落叶归根的时候了。新千年走入了第二个十年,他少年影象中无比辉煌的长药厂已经日渐破败。但老妈汗爬水点(四川话,大汗淋漓的样子)看顾下来的这个店,可能是名字取对了,运气的确还可以。这把「好运」,该他来接手。
打长牌的主力军是 50 岁以上的中老年人。
8 年了,18 岁那年的肌肉影象还在。演武场变成大油锅,夏哥也比夏娃子更成熟严明。夏嬢嬢唠叨成了习气,嘴上一直挑刺,心里头是满意的:毕竟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亲生徒弟,各种活路上手便是闇练。儿子、帮工,媳妇儿也来店里帮忙穿串儿,劳力溘然乘四。夏嬢嬢虽然还亲力亲为每天买菜、切菜和码料,到了晚上,终于也能心无挂碍地坐下,和那些提早办了退休的中老年职工一样,搓几圈麻将,捏一手长牌了。
这样的日子一过又是十几年,走的、留的、回来的,该干的都干完了。全体长药厂区,从剧烈动荡的潮头,逐渐变成一块巨大坚硬的琥珀,外部的强烈撞击,仿佛只能引起个中眇小的变革。反而是好运油炸那块坝子头,人群的样子变得快:老长药人、本地人先容来的四川外地人、外省来乐山旅游的人,全国各地,啥子口音都有。逐渐地,每个人在吃之前都要举起手机,耐心地找角度拍点照片。还有些人,来了先不找座位,在油锅前支着自拍杆儿就叫唤起来:「家人们,我终于来了这家开了 30 多年的炸串儿……」
夏哥还是闷罐儿一个,听凭身边的网红如何大声武气(四川话,形容说话声音很大),丝毫影响不了他坐镇油锅。这几年瞅着他们买卖好,随着外地食客来的,还有外地的徒弟。他竭尽全力地带,辅导他们荤菜素菜过油的火候和韶光。
炸串过程中须要通过不雅观察油面,判断油温,随时调度灶下火。
锅中油平如镜,外行人看不出门道;夏嬢嬢和夏哥却能从油面升腾的周详烟雾,看出油烧到了几成,从而不断调度灶下火,掌握油温高低,恰如发号施令;挑在竹签上的肉菜串串,全部听话立正,油锅里炸一轮,集体撒上调料,再排成一列列队伍,被叮嘱消磨到食客的饭桌上。
「好运」多年来形成的系统,有点像长药厂的生产线,井井有条:顾客自取串串,专人来做分类,难熟的肉类做先遣队,蔬菜随后入锅;串串越来越多,还要腾脱手去调度灶下火;手握竹签,也要不断调度队形,最大限度担保均匀受热。
卤过猪肉、鸡肉、牛肉、鸭肉的动物油,蛋白质油脂的喷鼻香气充分融入个中,「呲啦」作响中,把精髓注入串串。相辅相成的隧道风味,别处难寻。出锅的五花肉必得外焦里嫩,牛肉一定弹牙爽口,青笋既要熟透,绿气还要鲜翠;再按夏嬢嬢把关的黄金配比,撒上辣椒面、盐、孜然、胡椒:徒弟们说这母子俩是「人型测温枪」和「秒表」,看似随意,实则精确。
每一种食材根据火候分开炸制。
夏嬢嬢不吃这一套马屁。这么多年,她的急脾气没改,声音愈发油爆,店里头这几个年轻人,除了夏哥,她都看不上。灶台上的空盆子,不晓得随手洗了;油溅到地上,不及时拖干净;更可气的是,客人来了,他们呼唤得很不激情亲切。夏嬢嬢齐心专心急,数落就连珠炮一样滚出来。夏哥还是一声不响,只是脸上不自觉带了点儿笑,恍惚间像是回到了 18 岁的夏天。
今年(2024 年) 1 月,老厂区的车间正式停产了,夏嬢嬢和夏哥每天上午起来买菜、穿串串,再也没有那轰隆隆的机器声当背景音,彷佛一部电影溘然少了核心配乐,看还是看得下去,便是把不雅观影人吊得心里空落。谁能想到,几十年日子过去了,长药人的定海神针,是当月朔个边缘人开的炸串店。写了羊毫字的两张大方纸,和两个三轮轱辘一样,不晓得哪天被人扯丢了;「长药好运油炸」的灯牌显然更稳定,更亮堂,老厂人像飞虫一样往这光下聚拢,也不介意新顾客多了,有时须要排队。
这当然不这天日都吃的食品,心肝脾肺裹不住那么些油气。但偶尔坐在这个熟习的坝子头,吸收一下荒败的母星逐渐消逝的旗子暗记,看看夏嬢嬢那永久圆鼓鼓的笑脸,感叹一番当年的夏娃子如今长成了多么落教(四川话:稳妥可靠)的「夏哥」,这样一个有荤有素的夜晚,落胃也落心。
夏嬢嬢多年熬夜成了习气,改是改不掉了,最近她的新爱好是刷各种古装剧。有一集,她听里头宫廷打扮的人拖长声音喊「长乐未央」,也不太清楚详细是啥意思,只感到心头的瀑布还在「哗哗哗」流得豪迈,又以为这四个字用乐山话念出来,彷佛是:长药未央。
我们依稀能从老照片中看到这是一代人的芳华岁月。老照片供应:原长药人力资源部毛君霞,原长药职工纪方。
|后记|
一个长药厂,半座乐山城。1968 年,华北制药厂根据三线培植计策决策,在乐山选址,开始建筑这个大型厂区,建成后投入生产,紧张产品是出口欧美数国的抗生素。后来数十年,又发展出生物发酵、化学合成、生物农药、动物保健、制药机器等领域的制剂产品。弘大的生产规模,也伴生了弘大的做事需求,医疗、教诲、餐饮、休闲……各种行业在药厂周围落地生根,形成一个相对封闭又完全的社会,「长药好运油炸」便是个中之一。特定年代的产物,也注定被卷入岁月的年夜水。和所有「三线期间」的大型工厂一样,长药也在世纪初的改革风潮中,迎来剧变,无可挽回地老旧和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