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说:“我倾慕此兄。

走到藕塘边的小亭,是一个十字路口,要么向东过隧道,要么向北去六张冈塆,要么向西客岁夜路塘张塆,由大路塘张塆再向西,过小澴河上的改造桥,则是裤子塘张塆。
天下第一姓嘛,玉皇大帝都姓张,读大学时同宿舍的张烈雨骄傲地向我讲。
在这些取名颇为“顺其自然”的张姓村落里,我在大路塘张塆闲逛的次数最多。
它一排一排的屋子,脸朝东,背靠西,屋脊线自南游向北,以是穿过稻田、菜地,沿着笔直向西的村落巷往村落里走,会有一层一层剥开洋葱头的觉得。
刚开始是村落民们新建的楼房,按照最新样式村落庄别墅的图纸建立起来,各色玻璃闪闪发光,映在朝阳下。
一二层之后,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修起来的水泥楼房,水磨石的灰褐楼面,二楼正面用马赛克拼出来“一九九〇年造”之类的美术字,阳台用仙鹤纹样的水泥雕花装饰,栏杆上放着几盆长得不错的神仙掌,藕节似的。
再今后,便是六七十年代的瓦屋,黑瓦白墙,青苔点点,山墙上还能辨认出“农业学大寨”“只生一个好”之类的标语。
再今后,便是沿着小澴河堤展开的坟林,石碑历历,由坟堆中的村落道走上堤,堤面水泥路上,有前几天中元节村落民烧黄裱纸祭祖时,烫出来的窝窝灰瘢。
走过堤面,即可俯看小澴河在眼睫般密集的枫杨树下,清澈见底,蜿蜒西流,澴溪美,枫杨美,溪上五六座古桥,辙痕印刻,座座皆美。

灰褐铝合金门窗_它是所有木作器具中的家长|舒飞廉 滑动门

以是这个村落落是靠着小澴河堤,一层一层向东成长出来的。
空间既然有序,韶光的关系也就可以理解。
年轻的新婚夫妇,住在外层的别墅里,网线、自来水管穿行个中,只是主人平时在城镇事情,以是多数是关门闭户;中年以上的父母则留在中间的水泥楼房,楼顶上是收看免费频道的“电视锅”,一楼前面的空地围成红砖小院,狗坐猫伏,鸡鸭鹅在个中闲步;后面的瓦屋,是祖父母们住的吧,门前开辟成几畦菜地,白菜萝卜空心菜,冬瓜南瓜娥眉豆,如果整顿得井井有条,解释老爹老婆身体与精神状态都蛮不错,逐月的养老金还领得着。
他们的环境由堂屋门脸上的春联也看得出来。
春联的颜色是红艳艳的,解释老主人们超越了年终,人恋东风狗恋食,活着在。
如果贴出来是白色,解释他们究竟是没有挨过去年的酷暑与寒冬。
黄色,已经去世第二年。
绿色,第三年。
到春联贴出来是黄色与绿色的时候,他们的瓦屋木门落锁,门前的菜地多数已经荒漠,蓬蒿草莱,蛛网迭迭,想走近堂屋门前的回廊下也就难了。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实在他们的归宿并不远,上一段写到,向西百十步,便是大路塘张塆的坟林地,足可听到莺啼鹊哇,风吹枫杨,溪水哗哗作响。

我最爱去看的,是村落巷左边,村落的末了一重。
一幢瓦屋特立在芜草繁树之中,瓦屋后面便是堤脚,由河堤至后墙之间,十余丈的空地长满了竹子,竹丛中,有一棵特殊粗壮的栎树,已经不止合抱粗了,枝枝叶叶,胡子拉碴,长得张飞李逵、焦赞孟良、王朝马汉似的,神气活现地耸起在后园,将大半个屋顶笼罩在它的浓荫里。
这样一百多年的大树在我们镇已经是罕见,汪家竹园堤上的两棵朴树,栎树塆晏家那棵大名鼎鼎的栎树,与大路塘张塆这一棵,大概是可以凑成“肖港四皓”,四个老树兄弟,开出一桌麻将,以它们身上的鸟雀为彩头,小赌怡情没问题。
后园神荒如此,前庭也好不到哪里去,仲秋晓风里,艾蒿冷落,已过人头,夹杂在个中的苍耳棵也不少,牵牛花的细藤由小灌木丛里绕出来,开出一串串蓝莹莹的喇叭花。
但屋子本身,却是无缺的,瓦脊如龙,黑瓦鳞鳞,四面白墙并没有缝隙,正面两间厢房的窗子严丝合缝,玻璃也逃过了小孩子们的弹弓,没有打碎,中间堂屋木门由里面用门闩闩起,门上贴出的门神与春联虽则泛白,却并没有卷折破损。
比较之下,隔壁的旧屋,它的老邻居屋顶豁然开洞,鸟雀布入的桑树与构树在房屋里长出来,各各拱把,再过几年,就会与葎草、薜荔等藤蔓一道,将旧屋盘绕起来,草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是由于老栎树遮风挡雨,在延续着这幢瓦屋“本真”的存在?还是瓦屋的老主人去世在三五年之内,犹自眷眷不已,明月夜,短松冈,暗中照拂着他们的故家?无论如何,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在这一丛草木之间,屋顶之下,门窗之后,也曾灯烛荧荧,灶中生火,食品馨喷鼻香,有人生,有人去世,欢笑于斯,歌哭于斯。

这幢精气神犹存的瓦屋的样式,与其他大别山西麓的民居大同小异,一样的明三暗六,两个厢房向前突出,窗户像中山装上的两只口袋,堂屋稍稍紧缩,留出来一个长方形的门廊。
六七十年代的时尚唉,之前会是“一颗印”一样平常的小四合院,独立的门廊,旁边耳房,进门天井,天井后才是明三暗六、立柱木壁的正房。
这间瓦屋算不上范例,紧张是门廊比一样平常的砖房要宽一些,由滴水檐溜往下,还修有两根方形砖柱,亭亭直立,当年只有小学校与公社的屋子,才去弄这么一点“苏修”建筑的余绪。
该当是一位做过生产队长之类的老祖父吧,他拆掉曾祖父们的小四合院,来完成他这代人起屋的任务的时候,兴冲冲加入了时期的符号。
葎草与艾蒿尚未爬上红砖台阶,以是这个门廊还是空着的,门廊左首屋檐里,秋阳射来的地方,立着一架深黑褐色的谷仓,它在风雨、烈日、鸟雀、藤蔓的环顾中,像它头顶的瓦屋一样,还保持着某种完形。
彷佛你上前抽开门闩,就可以进屋洒扫庭除,生火做饭,再转身抽开仓门,就能哗哗哗,流水价放出去年秋日晒干倒进去的稻谷。

我在各处村落里闲逛,也常瞥见各种农作的旧物,分开米糠的风车,龙骨长是非短车水用的水车,各种石磨子,石磙,臼窝,铁犁头已经生锈的枣木犁,各式竹编的筲箕、箢子,大大小小的木桶,旧式的碗柜、衣柜、衣箱,这些已经被新生活淘汰掉的手工匠作,被村落民们由新旧的寓所里清理出来,堆在房前屋后。
大家实在也不爱丧失落,或者一把火烧光,也不愿三瓜二枣几块钱交给收废品的人处理,就这么故意无意堆放着,彷佛要将村落庄变成一个露天的农具博物馆一样。
我也爱看的,具象的梵高的乡土小画一样平常,也有海德格尔挂在壁上的旧鞋子,将过去的生活去蔽洞开的遗意。
但在我的印象里,看到这么无缺的谷仓,在过去十余年乡间的漫游里,这还是第一座。
这实在有一点点奇怪,不是吗?

我家也有过瓦屋,有过谷仓。
谷仓就立在堂屋左首的板壁前,又高又宽又厚,方头方脑,头顶已经快要擦到主梁,板材用的是砖头厚薄的杉木,再狡猾的老鼠,想在上面啃出洞,可能都得接力磨牙好几个月。
谷仓立着的样子,有一点像“其”字,分为高下两层,又像一个“吕”字,“其”与“吕”中间的空缺,就像弥勒佛的肚子,足可以盛放我们家三亩七分稻田里,除掉公粮,收回的早季稻晚季稻的稻谷,以供我们家七口人一年所食。
所谓“颗粒归仓”,是真的,承包任务制开始了,十月里,看着祖父父亲两个人,一前一后搭凳子,将曝晒干爽的金黄稻谷倒泄进仓口中,金灿灿,鼓攒攒,我们在阁下看着,心中是说不出的高兴,由于这标志着,一年的农事有了圆满的结尾。
过年写春联,先是祖父执笔写,后来轮到父亲,再后来是祖父握动手教我写。
“天地君亲师位”是写在堂屋里面神柜上的,向右角落上的鸡埘上贴“鸡鸭成群”,右边板壁上写着“童言无忌”,实在应贴在我们的脑门上,堂屋前的门脸上贴关公秦琼的门神,两边门框贴“春和景明”“国泰民安”之类的主联,表面窗下写“太公在此”,是在向那位无所不能,特殊会钓鱼的老神仙存问,“开门大吉”“出方见喜”,再转到堂屋左边,将谷仓上的“五谷丰产”写好,我鬼画桃符写春联的事情就算是完成了。
捉迷藏,可以钻厨屋的草垛,床底,衣柜,睡柜,水缸,米缸,爬进楼板上的小阁楼,谷仓没有试过,也不太敢,它太高,仓口的七八块挡板很难卸下来。
而且身为仓廪的“廪”,它彷佛真的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神气,它是所有木作用具中的家长,彷佛要超过神龙般的水车、滴满烛油的神柜与父母、祖父母的雕花床。

废弃的谷仓

祖父之以是能教我写羊毫字,是由于他小时候读过学堂。
二十岁前后,他去广西云南参军,是抗战老兵,在十万大山的山岭间骑自行车接电话线。
抗降服利翌年,他与邻村落一位差错挤在密闭的军车里北上,一个多月,中途下车回家,与我祖母成亲。
这一中途的决定固然是开辟出来我们一家七口的前景,但却并没有逃脱政治身份上的麻烦。
我记得在小阁楼里,翻看过小学文化程度的父亲写的好几千字的申说信。
祖父接管人们的“斗争”,有好几次,即是被关进谷仓里反省。
这大概也是我们捉迷藏时不敢爬进谷仓的缘故原由。
2004年我们还乡将瓦屋改建成了楼房,祖父已在2002年以八十岁的耄耋寿龄去世。
去世之前,家里按乡下的规则,已经为他备下了棺木。
险些能够确定,棺木便是由那座谷仓改制的。
新世纪后,乡间的谷仓已经派不上用场,那么好的杉木,改成寿木再得当不过。
像大路塘张塆末了一重瓦屋里的祖父母,他们去世,留下完备的瓦屋,一百多年树龄的老栎树,厚重结实的谷仓,当然是罕见的。
说不定,是由于他们活过了罕见的百岁遐龄,这个新世纪,已经全部是骨灰盒的世纪了。

祖父晚年也爱闲步,他是晚饭后出门,以是会带上一基本身做的白木手杖,还有一个铝外壳的装两节一号电池的老式手电筒。
那时候村落里村落外还是泥巴路,不好走,他常常套着旧雨鞋,穿一件灰褐色的外套,冬天的寒夜也会出门。
村落里其他老人不是这样的,只是最近才有饭后去水泥路面走路消食的习气。
以是秋冬的晚上,星月夜,打动手电筒,穿着雨靴,举着木棍,独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阡陌纵横的乡间土路上行走的祖父,比当下的我,更像那位西德的夏师长西席吧。

夏师长西席与祖父一样穿深色外套,胶皮鞋,秃顶,可能两个人都有幽闭胆怯症。
这样的症候来自上世纪四十年代同一场战役,或沼泽或山岭,无问西东。

2022,09,20,孝感市农四村落

作者:舒飞廉

编辑:吴东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