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之以是令人讴歌、令人眷恋、令人怀念、令人憧憬,在于它曾经给人以舒适、安宁、宁静、温馨……给人以东办法的、中国古老文化凝聚起来的感情上的感想熏染。而这种感想熏染是综合的,是多层次的,除房屋建筑本身外,还有其他与四合院房屋搭配非常妥善的事物,共同构成这种给人以上述感想熏染的境界。——如果只是空荡荡的一所四合院房屋,没有这些“配件”,那是谈不到什么生活气氛的。
先说一下帘子,这个直到本日还是北京人生活中习气利用的。在《红楼梦》第十七回中,作者在描写“试才题对额”时的宝玉和贾政的同时,忽然笔头一转,写到贾政问起帘子的事,找来贾琏,贾琏回道:
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日都全了。
这是忙中闲笔,却也是闲中忙笔,解释曹公行文,极为细致地反响生活,滴水不漏,把客不雅观上须要写到的事物,随意点染,穿插到故事中人物的身上,既圆满地写到了事物,也生动地表现了人物,二者相得益彰,给人以极为自然的真实之感。但是不问别的,为什么单问帘子呢?这正解释旧时帘子与屋子的主要关系,用当代话说,这是十分主要的“配套工程”。
在先容“四合院细部”时就写到过,四合院各房所有房门,既包括通向院中的,也包括房内里外间的,过去习气都是装隔扇,一架四扇或六扇隔扇,中间两扇旁边对开,便是门,但这个门,表面又一定都要装个“帘架”。只有到了晚间睡觉时,才把隔扇门旁边阖上,便是“关了房门”。白天则总是旁边洞开,这时隔绝内外,就全靠挂在帘架上的帘子了。不然室闺阁外,在此处洞然无物,无内外之别了。以是帘子是四合院第一不可短缺的“配件”。尤其是“门帘子”,比窗帘更为主要,由于旧时四合院房屋,大都是纸窗,如果不嵌玻璃,那就不挂窗帘也可以,而门帘则非有不可。
门帘一年四季都要用,由像《红楼梦》所写荣、宁二府,大不雅观园到寒门小户都要用到。自然好坏的差距也就十分大了。最贫穷的稻草帘子、破毡帘子,到《红楼梦》中所写的“妆蟒洒堆”等绣花帘子,讲起来也还可以写一本专门的书。这里先不必细说,只说一些家常普通的,也便是鲁迅师长西席文中常提到的那种生活水准,即“既非富有,也非精贫”的那种中产水平。一所普通四合院,按照老年间的生活条件,东西南北屋房门上冬天要挂一挂有夹板的棉门帘,春秋要挂有夹板的夹门帘,夏天要挂有夹板的竹门帘。
什么叫“夹板”?便是在帘子的上端、中间、下端,分别用寸许阔、二分薄厚的长木板条夹住,铜钉再加铜垫圈钉牢,中间一条木板的中央铜钉上有铜环,由檐上垂一根绳,拴中计子,可以勾在环上,把帘子吊起。用料一样平常用蓝布、黑绒镶边,棉的内絮旧棉花,用棉线纳成菱形格、贯圈、回文等图案,既增加牢度,又要讲求都雅。夹门帘则有里有面,不絮棉花。高等一些的,用呢,蓝呢、红呢,或用毡,那便是《红楼梦》中所说的“猩猩毡帘子”了。如果家中守孝,那就不能用“猩猩毡”帘子,只能用白毡了。
不过上面所说这种带夹板的棉门帘、夹门帘,毕竟是很古老的事了。随着四合院房屋建筑细部的变革,这种帘子在半世纪前,一样平常人家也很少用了。由于绝大多数房屋,在帘架上已装了“风门”,像现在一样平常房门一样,一壁是轴,一壁开启,便是过去习气说的单扇门。一样平常是上半段玻璃,下半段木板,既挡风,又透亮,启动出入方便,因而习气叫“风门”,以差异帘架里面两扇格扇阖起来的房门。这样里外有两层门,冬天保暖较夹板棉门帘更为实用,以是老式夹板棉门帘,夹门帘逐渐被淘汰了。
为什么用“夹板”呢?一、增加其平整度,使之贴在帘架框上,欠亨风。二、增加垂直重量,风不易吹起。北京冬春之际,刮大风的景象多,没有夹板的帘子,很随意马虎被卷起来。三、便于掀起,掀时从中央夹板处一掀,人一侧身,便可进到屋里了。打帘子让客人进来,托起夹板,也十分方便。
四合院中,冬、春、秋三季帘子为风门所代替,说来也是盖熟年矣,非一日也的事了。但夏天的竹帘子,却始终未被纱门所代替,仍旧是居住在四合院的居家必备之物。“风门”冬季虽好,而夏天却不能老关着欠亨风,必须敞着,如换装纱门,一来麻烦,二来晚上要关门睡觉,也欠妥当。还是挂个竹帘子,白天把门洞开,又凉爽,又透亮,还很实用。北京人夏天挂竹帘子已养成习气了,住四合院时如此,不住四合院,搬到居民楼里,还舍不得这挂帘子,在北京居民楼的楼道里,夏天常常瞥见不少人家房门口还挂着竹帘子,把狭窄乌黑的楼道,还当成花花草草的四合小院。旧情眷眷,在单元楼中还做着古老的四合院的仲夏夜之梦呢。
住在四合院中,夏天挂竹帘子,屋里看得见院里,院里看不见屋里,“草色入帘青”,“更无人处帘垂地”,有无限朦胧的诗意,是足以代表东方美生活情调的空想镜头。而挂在单元楼楼道的房门上,效果恰好相反,情调自然也完备不同了。
旧时小四合院,除各种门帘而外,有的夏天还挂苇帘子,以挡阳光照晒,太阳毒的时候放下,等太阳落山或阴天时卷起。这都是为了省钱,不搭天棚,采纳的比较大略单纯的办法。不过也很实用。尤其是东西房窗外,夏天有个苇帘子放下来,也足以稍障日晒之苦了。
四合院“配件”,除帘子之外,还有非常主要的,那便是主要纸制品——由顶棚到窗户纸了。这些时至今日,固然大多数已由“灰顶”和玻璃窗所代替,但在残余的一些破旧的四合院中,纸顶棚、纸窗,仍旧触目可见。当然,这行手艺已日渐凋零,远不如过去艺美了。但彷佛还未绝迹……至于将来,那也一定要完备消逝了。
自然,如从四合院的历史上说,这“配件”是十分主要,也是十分精美,曾几次再三被名家讴歌过的。李越缦在《孟学斋日记》中就夸奖都中“裱房”为“三便”之一,“芦席棚”为“三可爱”之一。
“裱房”就包括“糊顶棚”、“糊墙”、“糊窗户”。“顶棚”便是屋顶上面“天花板”、“仰尘”,讲求的用木架子钉木板,或用纸裱糊。而一样平常四合院的顶棚,则都是用高粱杆作架子,表面糊纸。如果大略想象,高粱杆一折就断,一张纸一戳就破,怎么能糊顶棚呢?但实际并非如此,材料可以加固,技能更有专精,加固后的材料和博识的裱糊技能,自然可以裱糊出平滑如镜的顶棚了。这种技能自明清以来一贯沿用。清代不少书中都记载过。清初柴桑《燕京杂记》云:
京师房舍,墙壁窗牖,俱以白纸裱之。屋之上以高粱秸为架,秸倒系于桁桷,以纸糊其下,谓之“顶棚”。不善裱者,辄有绉纹,京师裱糊匠甚属奥妙,平直光滑,仰视如板壁横悬。
柴桑是康熙时人。乾隆时沈赤然《寒夜丛谈》记云:
屋中承尘及间断房屋,皆以苇秸缚方格,而表纸于外,以为不雅观瞻。然苇秸不受面糊,又必先以残废字纸,逐条裹束,后以白纸蒙之,始熨贴牢著。
这两段文献,既说了裱顶棚的技艺,又说了加固材料的方法。即用高粱秸扎架子(沈赤然所说“苇秸”,不确。都是用高粱秸,高粱秸较粗,不易折断,长约五尺,整洁耐用),这些高粱秸都是裱糊匠平时处理好的。先把残叶剥去,两头切齐,用寸许宽的旧账纸条,刷上糨糊,把高粱秸缠上,等到干后,变成白色长杆,轻而便于利用。扎架时,表面不滑,易于系缚。糊上纸,架子与纸粘的很牢。裱糊时,先裱一层旧账纸,等待干后,再裱一层刷好大白粉的纸。如此则平整如鼓皮,洁白如抹灰刷粉了。
裱糊时,一律把纸成刀反着放在案上,先刷糨糊。糨糊用面粉下脚加明矾加水上火调熟,熟时很稠,用时加热调稀。刷糨糊时平刷,全部刷到,一人刷,一人裱,刷者刷好,轻提两角,递与裱者,裱者先仰贴两角,然后用小帚很快摊平,便贴于顶上了。依次再贴第二张,一张接一张,贴到接口处,新贴者压住旧贴之边二分余,一张压一张,更可增加牢度。
这种裱糊顶棚用的纸,在北京俗名“大白纸”,是在尺许见方的白麻纸上先刷一层“大白”,即房山一带出产的一种白粘土。一样平常“大白纸”,都是不泛光的白色,也有刷成泛光花纹的,如祥云、瓦当、寿字等花样,有如白色提花府绸之花纹,宫廷中、讲求人家间或用之。一样平常则都用普通大白纸。糊顶棚要两层,如字画之裱褙。糊墙则只一层,也如当代之贴墙纸。裱糊匠裱糊一间房屋,由顶棚到墙壁窗棂、窗户,全部裱好,叫做“四白到底”,这是旧时北京裱糊房屋的绝技,是任何四合院少不了的。
本日虽然不少古老的四合院经修缮改建之后,已作灰顶,装了玻璃窗,而仍旧有极少数纸顶棚的,想来“四白到底”的绝技,虽说已到了不绝如缕的时候,总还未完备失落传吧。比较之下,四合院的另一主要配件——天棚,在本日就完备没有了。
“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是本世纪前,北京流传的两句谚语,讽刺的是小官僚的生活场景,前一句写居住环境,后一句写场景成员。其居住环境自然是四合院,而点缀四合院的首先就提到了“天棚”,可见其主要性了。
“天棚”是用杉槁、竹竿、芦席、麻绳搭起来的遮凉篷。杉槁作立柱、帮柱(斜撑立柱的杉槁)、横梁,竹竿扎横架,铺芦席、麻绳,细的捆绑天棚架,穿扎芦席,粗的作为拉绳,天棚顶上的席子,可以卷起,也可摊平,太阳来了,摊平,以挡烈日;太阳过去,卷起,以见蓝天,以透光亮。可启,可阖,全仗拉绳拉来拉去。
北京搭天棚是专门行当,手艺人叫“棚匠”,专门经营这行营生的店铺叫“棚铺”。是很大的买卖。“棚铺”买卖,紧张两项,搭喜庆婚丧的棚,叫“彩棚”,可以把院子搭上棚,变为室内,成为喜堂、寿堂、灵堂,以见礼宴客,等等。这些与本文关系不大,可略去不谈。另一项是“天棚”,是夏天防暑、降温的事变,一样平常四合院,都要搭的。端午前后,棚铺来搭,到了中秋前后,棚铺派人来拆去,一共收多少钱。十分方便。
搭天棚也是京师的绝技,这是和四合院不可分的。震钧《天咫偶闻》中所记“京师有三种手艺为外方所无”中第一项便是“搭天棚”。其特色有三:一是平地立木,不论高低和坎坷,扎成多少丈高的架子,四平八稳,极为结实,符合构造力学事理,柱子极少,大风绝对吹不倒。二是顶棚四周都赶过屋檐四五尺至一丈以上,不惟棚下透风好,十分风凉,而且伏天雷阵雨时,狂风得以通过,不会吹倒天棚。三是天棚顶及四周斜檐,席子都可舒卷。像纸糊的卷窗一样,随时可以用拴好的活络绳子放开、卷起。清初墨客朱彝尊,有一首写“天棚”的诗,十分有趣。诗云:
平铺一片席,赶过四边墙。
雨似撑船听,风疑露顶凉。
片阴停卓午,仄景入斜阳。
忽忆临溪宅,松毛透屋喷鼻香。
这把北京古老的四合院天棚的情趣,和江南的船篷下听雨、山溪边临风遐想在一起了。
天棚,在几百年中,也的确是四合院的主要配件。但近多少年中,已经逐渐消逝,彻底消逝了。
在老年间,北京四合院居民,不少人家还睡炕。这炕是泥瓦匠砌的,彷佛房屋原有的部分,但不要可以随时拆去;如果原来没有,也可以找泥瓦匠新砌,也叫“盘”。这样也可以算作四合院的“配件”部分了。在《红楼梦》中,不少地方就写到炕,这在江南是绝对没有的。五十多年前,北京有炕的四合院,睡炕的人家还不少,后来逐渐为床所代替。炕是同屋子连在一起的,床则是可以搬来搬去的家具,四合院有,宿舍楼房也有,自然不能说成是四合院的配件了。
以上说的各种门帘、天棚、炕,等等,由于在过去四合院中,如果不是空房子,而要住人,就少不了这些“配套”的东西,如果住新式楼房,就不须要这些东西配套,因之我把这些东西叫做四合院的“配件”。
除此之外,还有走廊柱子上挂的抱柱,也便是木制对联,院子里摆的木制插屏,各种匾额,等等,这些可有可无,有的有,有的无,虽然也和四合院的建筑形式搭配在一起,但却无必要硬说它是四合院的配件了。不过说来说去,“配件”也都是古老的玩艺儿。今后,纵然还有残余的四合院,“配件”也都是新式的,老“配件”也没有必要存在了。
来源:邓云乡《北京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