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去年,季候好比今略早一些,自然界也已走在春气里了,张立光跟林秀芳夫妻来看他,张立光讲,“永才,快到清明了,你不是想洗一块碑吗?要洗就上山王洗去,俺听讲那里的石头好,又有个叫王麻子的匠人,手艺好,便是价钱贵一些。”罗永才讲,“贵不贵也便是那么回事了。”临走,林秀芳取出二百元钱给他,罗永才不要,林秀芳讲:“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讲着,眼泪就要下来了。罗永才接了钱。他第二天就请了假,去了山王。
山王在青谷镇东北的山脚下边。再往右手走,走不到三十里地,便是高滩。罗永才早上出门,先坐车到青谷镇——这也就二十来华里——再搭小三轮,走四五里地就到山王了。但真正的山王那个村落,是在山脚下边,离了公路,还得步辇儿一两里地,才得到。
那会儿春气已盛,艳阳高照。人在这时候,满眼望出去,都觉痛快酣畅。罗永才在公路边下了三轮,往山王村落步辇儿而去。这一带是平原上突兀耸立起来的一片小山头,但毕竟是山,因此下了公路,脚下的碎石山土便多了起来,愈走愈多,山的气氛也渐浓了,阵势也有点往高里去了,路两边的一些大树,都叫不出名字来,但那些树恐怕是适宜在山土里生,山地里长的,都拔地而起,枝干粗壮,有一种刁悍旷达的气势,各各踞守一方。
罗永才旁边看着,一起往山村落那里去。
山村落也有些稀零,左三间右五室的,前后散乱,都趴在山脚下边。那些屋子大都是些砖瓦房,墙基一律拿石头垒的,山上有的是石头,院墙埂界也都由片石蜿蜒而上,甚有特色。
快入庄的时候,罗永才看见路畔有个中年人,四十来岁,正蜷了腿,坐在路边打石头,便近前去问:“这位师傅,你可知道王麻子家住在哪里?”那个中年人停了手里的家伙,开口道:“王麻子今儿个不在家。”“上哪里去了?”“上青谷他表姨家送喜碑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既是送喜碑,那还不得小傍晚回来?”罗永才一愣,一时没有话讲。那中年男人望望他,起手打了两锤,又止了锤,道:“这位同道是买碑来的呗?”罗永才讲:“想洗一块碑,不知他这里价钱咋样。”那男人道:“王麻子他是挣个名气钱,他那石头倒也真好,手艺,倒也真好,他也是挣个名气钱。”罗永才讲:“他名气钱值多少?”“值多少?你以为他值多少,他就值多少,上这块来洗碑的,都是讲个心情,不讲究钱多钱少的,多了,是个心情,少了,也是个心情,这个就讲不准了。”罗永才听他讲得在理,又不知回他什么话好,半晌才讲:“那是的。”又讲:“那也得有个价钱。”“有,两米的,八九百块;半米的,两三百块。”罗永才点点头,问明了王麻子的住处,就往庄里去了。
王麻子的家靠在庄头边上,屋子也不是什么很好的屋子,倒有点显得破褴褛烂的,一个破院框子,里头乱放着各种大小石料。那时庄里没有什么人影,想再找个人打听打听也找不到。罗永才兀自进了那个破院框子,见那正房的两扇门紧锁着,锁也是老式铜锁了,将军牌的,铜面叫手磨得光滑,打门缝往里头瞅瞅,那房大概是个没开窗户的,里头半星光亮都没有。罗永才退到一块石料上,点了根烟吸,心想:今儿个白跑一趟了。却也不觉着丢失什么。吸着烟,呆眼望那破院框子外头的野坡杂树,心间真是各样觉得都没有,只觉着春阳渐暖,寒气消散,万物都在顶撞、爬升。坐了一气,便起身回蒿沟县城了。
第二日罗永才又来,到山王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春阳更暖,鸟雀啾啾,身上的呢子衣都得解开扣子了。快进庄时,罗永才又遇见那个中年男人,看见罗永才,他一眼就认出来,搭腔道:“王麻子今儿个在家,你去呗。”罗永才莫名其妙地谢了他一声,想讲一句闲话,一时却找不出得当的话题来,便摸出一根烟给他,辞了他往庄里进。
进了庄,往庄头走,老远就听见“当当”的,是不急不慢的打石头声,脚下也就到了,见王麻子家破院框子里,盘腿坐了一个人,五十来岁,浑身精瘦,半脸麻子坑,两个烂桃眼,头上戴一顶又破又脏的蓝布帽,帽檐都折了,上身只穿了件蓝布的单小褂,下身却捆着个灰黑的大棉裤,裤腰间绑了一盘黑布带子,容貌打扮都很是不起眼。那人坐在院里洗碑,碑形已经看出来了,下方上圆,他洗的时候,左手是錾子,右手是锤,也不急,也不躁,也不热,也不冷,也烦懑,也不慢,一锤一锤,如泣如诉,叫罗永才看得呆了,立在墙外进不去,心里只是有一种觉得:春阳日暖,万象更新,雀鸟清醒、飞行、游戏、鸣叫、盘绕,像是一刻都止不住,人在此时此刻能想些什么,该想些什么,年夜家都是不一样的,年夜家也都是只按着自个的路子走的,惟这破院里的这一个麻脸匠人,像是不知,也像是不觉,木呆呆地坐在亘古的石头阁下,一锤一錾,洗了几十年,也还是不急不躁,不去赶那些过场,凑那些热闹,真叫人以为不随意马虎!
罗永才呆望了一时,才醒过来,抬腿进了院子,口里道:“叨教王师傅是住这里呗?”
那个麻脸的匠人,听见了人语,怕也是习气了,手并一直,脸却抬起来了,口里道,“你找俺呗?”罗永才递了一根烟过去,半蹲下,低着腔说:“想麻烦王师傅,给洗块碑.”麻脸的匠人性:“洗块什么样的?”“洗块大点的,好料的。”“洗多大的?好到什么样的?”“王师傅这儿有什么样的?”
讲着时,罗永才已经把火摁着了,送到那个匠人跟前,那麻脸匠人住了手,点上火吸了一口,说:“有两米的,一米半的,一米的,半米的,不知你要什么样的。”罗永才说:“要两米的。是什么样的料子?”“是青白石的,第一好的。”“是哪里的青白石?”“是北山的青白石。西汉那个淮南王刘安,也是选的这样料子。”“两米的,青白石的料子,那得多少钱?”“得九百块钱。”“什么时候能成?”“打今儿个算起,旬日往后你来拉。”“咋样拉?”“你自个带车拉也行,你从青谷包个三轮来拉也行,随你。”“可有个什么手续?”“俺留个字条给你,你给俺二百块钱押钱。”罗永才说:“行。”打口袋里掏了二百块钱给那个匠人,麻脸匠人接了,也不装起来,也不掖起来,只往地上一放,随手拾块碎石压住,又打单褂的兜里,取出个纸片递给罗永才,那纸片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红指头印子。
罗永才收住了。麻脸匠人低了头,吸着烟,头也不抬地问:“那你要写什么字?”罗永才略一沉吟,实在早是想好的,只是再在心里重想一遍,说:“我写给你。”随即从口袋里取出纸和笔,一笔一画写道:
爱妻 林雅芳 夫
之墓 罗永才 敬奠
爱女 罗文文 父
写完了,仔细又看一遍,才抬手递给麻脸匠人,匠人接了,也一字一顿看了一遍,然后折叠成一个小块,装进兜里,讲:“旬日后你来拉呗。”讲完,就不再理罗永才,低下头,又一锤一锤,洗部下的那块石碑去了。
第三回罗永才去山王,还不足十天,才五六天,他不放心,就又去了一回。
那又是个好天,响响晴。快进庄子时,又见了那个中年人,坐在路边打石头,看见罗永才,又认出来了,点头呼唤道:“来啦?”“来啦。”罗永才敬了他一根烟,两人抽着,那中年男人讲:“前两回你来,都匆匆的,咋不上山望望哩?”罗永才讲:“望什么?”“望奶奶庙,虽讲现时庙都散了,倒也能去望望,烧一根两根喷鼻香,点一片两片纸,心里头多少就好受些。”罗永才望望他,点点头,辞了他,又进了庄。
进了庄往庄头去,老远就听见了打石的声音,知道那是王麻子打的石头响,一贯往他家里去,进了院子,果真又见那王麻子坐在石料边,一手握錾子,一手握锤,木了样的,一锤一锤洗那碑石。
罗永才看见他那个态度,心里顷刻沉着了,半丝荡漾都没有,呆望着,渐也就望得木了,看见一个人,也望不清是什么人,望不清脸面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但心里明白,知道那是个什么人,那个人跟他一块上高滩邻近他老家去,去给他娘烧几片纸,几个钱、几个金元宝,纸钱、金元宝都是在蒿沟县城汽车站附近买的:他等在车站里,那个人跑上外头买的,买回来了,装在包里,把包拉开了给他看。那纸钱都穿成了串的,一律的银白色,那些纸元宝,也都是穿成了串的,都一律的金黄色,他看见了,略点了点头,两人便上了车,两人坐在一排里,车就开了,直开出了蒿沟县城,往乡里开去,开到了高滩镇,两人下了车,也不往集里去,径自去了野地里,在河边找到娘的坟,那坟上草芽都看见芽头了,春气盛时保管又是青青茏茏的了,那个人从包里拿了纸钱,元宝出来,又取了几张草纸出来,两人点了火便把那一年里用的钱财都烧给坟里的人了,火烧着时,他跪下磕了几个头,头碰在去年干枯的草叶上时,硬硬的,扎人,那人却不磕头,只去拾掇那火,叫那火不要灭,又不要烧得太旺、太快,诸事都完了,那火逐步便糊了,逐步地冒着烟,两人便呆坐着望着那烟,望野地里的野景,一地的野景,都叫坟头下的那缕烟,弄得活泛了,弄成心间的一些活气,年年日日也不灭、不干、不尽……
……一眨眼罗永才又回来了,仍看见那王麻子坐成一团修行,左手握錾,右手掌锤,那锤是方锤,一锤一锤,打成一种节奏。罗永才进了院,麻脸匠人看见罗永才进来,也不惊,也不炸,手里也一直,只是口里讲:“时候还没到哩。”罗永才笑笑,笑得很浅,嘴里讲:“心里头放不下,顺道就来看看。”麻脸匠人说:“误不了。”又讲:“来找俺的,都是那样个心绪,不如你就上山上转转,上庙框子里烧几片纸,点两根烟,心绪就好受了。”罗永才讲,“那是。”低头看碑,巳洗出了个大概,青白厚实,幽深远澈,便敬了麻脸匠人一根烟,闲坐半刻,起身往山上的奶奶庙去了。
那山也正在春时里,半山的松树,半山的草坡,半山的闲石。近村落处多长了些桃、杏、杨、柳之类,愈往上松便愈多了,坡却不很陡,是缓坡,一坡的春阳,暖融融,温意无尽。村落里人家的院子,有长有短,都是拿碎石、片石垒成的,随意延展,到了坡上,便你断我断他断,都先后断尽了。罗永才起始随着石墙走,走一时那些石墙都到头了。却隐约见一条上山的道,在枯草坡上、石水沟里蛇来鼠去,一贯往上头山头上去了。山坡上也没有什么人,像是连半个人都没有,只剩下春阳、暖意、松树、枯草散落各处,叫民气定。
渐上了面前的山包,举目一看,那山包背面还是一个山包,也不很远,也不很大。罗永才看见了,这会儿有些微喘——到底是上着山的——便一屁股坐在枯草地上,点一根烟抽。屁股底下的山包顶,倒也不大,两间正房般大小,却陷着两个小坑,小坑里挤着碎石,叫人疑是老早的火山坑,是火山喷发时形成的,后来火山去世了,年永日久,火山坑又被碎石尘屑给填住了,现今只剩下两个陷处,叫人去想。罗永才坐了一根烟的时候,爬起来,往上又走。一下一上,逐步又上了第二个山包。举目望时,前头却又有个山包,更高一些,那山包的坡上坡下,松树愈加浓厚稠密,松影里隐约能见一段半截发白的墙壁,想必那便是奶奶庙了,说远不远,说近也不很近,就又坐下来,点了一根烟,再歇息一时。
歇息处也是枯草坡,这时才留神了,身下身左的枯草里,都已冒着绿青青的芽子了,那些芽子望去甚有张力,生命的意见意义浓厚,又鲜活不尽。罗永才望得痴了,心间暗想,这都叫咋讲哩!
坐了一时,一身的感念,起身再往前走。再往前走时,路眼大了点,却走在松林里了,山也有些陡,树影也浓郁得多了,人走在近树的地方,多少就觉得到一些凉气。罗永才忽而以为有些小怯,立住了四面看看,听听,这里的山彷佛深多了,早望不见山王村落有人的地方了,更听不见半点人声,就想:一个人上去做什么?正想时,瞥见上边树影里一晃,定神细看,是一个挑担的,也看不见什么样子容貌,从山上的陡路高下来了。罗永才便解开呢子褂的扣子,站在路边,候那人下来。那个挑担的真就下来了。
来得较近了才看清是个五十来岁的山民,也是瘦精精的,挑着两大捆紫赤色的短针山草,山草捆上还搭了两件破旧衣物,一把竹柄的竹耙子;离得更近了,两方都看见了,便都打呼唤道:“上来啦”“耙草来?”
打过呼唤,那个挑草的人,也是个想讲话的,就立住了脚,跟罗永才讲话,那两捆草担在他的肩膀上,两肩换换,却不肯放在地上。罗永才讲:“叨教你,这上头便是奶奶庙呗?”“正是。”“庙还有呗?”“庙早都毁啦,原来修理过一回,后首又毁啦,只剩下些破庙框子。”“庙毁了,人也就不来了呗?”“赶三月十五,逢庙会,也是一山的人,平时就没有什么人来了.”“你这山草都是打这山上搂的呗?”“这山净啦.都是打后山搂的。”“那可得跑不近的路,看你身体倒好。”“不如往年啦,假如叫你看,你看俺有多少岁数?”罗永才仔细看了看他,看他年纪不像太大,便预测道:“五十多岁,六十不到。”“俺今年七十七啦。俺们现时也就老两口一块过,地种不动啦,你看俺这一担草有多少斤?”“有五十斤吧?”“有七八十斤!
”“七八十斤,又得走几架山头,叫我连半里路也走不动!
”“那你是没干惯。俺现时就靠这个换几个油盐钱,俺家里的瞎啦,任啥都望不见啦,任啥都不能做啦,明年俺那地便得撂荒啦。”讲着话,那老年人也不放下担子,只把担子在两肩上换来换去,来回调换,他果真是个肯讲话的,愈是讲,愈是不肯离开,问罗永才:“你单身一个人上山,也不怕哟?”罗永才讲:“怕什么”“前两天这林子里,还吊去世过一个人来。”“是男的还是女的?”“是个男的,二十二岁。”“咋吊去世的?”“他老婆犯了肺病,治不好了,他说俺不如去世在你头里,便上这山上来吊去世了。”“你老一个人上山,咋也不怕?”“那有啥怕的?他去世了还能再活啦?”闲讲一气,两人分了手,一个往山上去,一个往山下去了。罗永才这时的心情反倒沉着了,没有半丝怕意,一口气上了山顶。
原来山顶的庙真是早毁了,只剩下一片墙框子,罗永才逐一踏看了,见那些碎石下有压着纸条的,就走过去看,那些纸条都是临时写的,上头写道:
失落意人 张志忠
我最喜好陶娟,我恨不能把她搂在怀里十天十夜!
奶奶显灵,叫我娶到她吧!
!
!却还有一处冒着烟的,是几根喷鼻香正燃着,四面却看不见人,想必是来烧喷鼻香求神的,已经下山了。罗永才对着那几根喷鼻香,缄默地站了一下子,又点火烧了几片纸,候那些纸烧尽,才起步往山下去。到了山下,又觉得到春阳的暖意了,身上也轻松多了,心里想:人到底是人,怎么也离不开有人的地方。他没有再从麻脸匠人的家里过,直接就下山去了公路边。 几天往后,罗永才带了款子,从青谷叫了一辆三轮,进山把石碑驮走了。原来他想从县城找个熟人带辆车来的,想想还是罢了,找人还得招待,又怕乱传出去影响不好,不如打青谷包个三轮,又省事,又方便。
叫三轮的时候那年轻人讲:“老板,包车来回一趟,得五十块钱,这都是老价钱,不哄你!
”罗永才讲:“五十就五十,我再加给你十块,你带把锹,帮我把碑栽了。”那年轻人讲:“没二话!
”于是,就在清明前两天,罗永才把青白石碑在妻女的坟前栽了。春夜里的一点扰动很快就消逝了。春夜里倒真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只临近的人家还有明着灯光的,那只是一盏半盏,是偶尔亮起的。很远的地方传来汽车的发动声和人声,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大概是早起的。但韶光确又太早了点。附近哪里的鸡叫过一阵子,又都不叫了,只是还睡不屈稳,时时有拍翅、挪动的声音传开。
春夜便是春夜,春夜总会起一些小骚动、小摩擦、小动乱的。罗永才在院里站了一下子,看着天上的星星。景象真好,很晴朗,空气却很有凉意。罗永才在院里站了一下子,瞥见星星变成一些裙子飞走了,他才转过身,逐步回到屋里去。
写于1996年春、夏
《芒种》199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