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形态:本真的历史和记录的历史。
本真的历史很难被还原,流传下来的都是记录的历史。
在记录的历史和本真的历史之间,每每会存有一些缝隙,这些缝隙便给后来者在重述历史时供应了阔大的空间,不同的讲述者会依据不同的办法对这些缝隙进行补充,从而呈现出不同的历史景不雅观。
有别于历史学家实地稽核式的实证研究,小说家更多的是通过编织故事的想象办法来重述革命历史。
这种想象式重述可能存在的问题,是它具有不可靠性,且易走向极度,蜕变为对历史的戏说。
这就须要小说家在讲述时,尊重一定的历史逻辑和叙事伦理。
所谓历史逻辑,紧张指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总体趋势及一定结果,具有不可更易性。
与这样的历史逻辑相对应的是,小说在叙事上也要遵照一定的伦理,即通过一定的叙事处理,使历史逻辑落实在详细故事的讲述中,合乎现实核阅与艺术审美的情理。
该当说,《立夏》很好地处理了历史逻辑和叙事伦理的对应关系。

对革命历史的书写,可以是伟大叙事,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指示江山的历史伟人,决胜千里的军事打算,尸横遍野的战役场面……这些显然更随意马虎呈现革命历史的宏阔图景。
但宏阔的历史图景中,一定包含无数处历史细部,正如滚滚年夜水是由无数个潺潺溪流汇聚而成一样。
这些历史细部,有时更具质感,更为鲜活,但因其眇小又常常被历史探寻者所忽略。
以此为视角,去窥伺宏阔的历史,开口虽然很小,但挖掘却可以很深。
张子雨奥妙地选择了这样一个历史细部,对革命历史进行想象式重述,显然是别故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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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身处确当下,已经离“赤色的三十年代”有近一百年韶光,“革命”已经成为了一种历史,“革命故事”也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封闭的文本,伶仃于我们而存在,当今人们无论是在写作还是在阅读,彷佛都是在“消费”革命历史。
张子雨的《立夏》却让我们产生了一种切实的代入感。
也便是说,在小说中,我们既看到了纷繁的历史,同时也照见了真实的现实,我们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深切地感想熏染到了一种身临其境和感同身受。
这得益于小说撷取表现的,是历史年夜水中的一条小溪,而这条小溪流过了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都对它非常熟习。
金家寨也好,皖西山区也好,都是我们身处个中因而极为熟习、倍感亲切的地方,我们的生命已经融入了这片神奇的地皮,小说的情境如在面前,格外清晰。
小说中的乡民们,也是山区乡间的普通人,拂去累累的历史尘埃,我们可以清晰地瞥见他们一个个劈面向我们走来,从他们身上,我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韩传喜

丁山问了几次才问到丁四爷的宅子。
有几个人听说问丁四爷家,都摇摇头急忙忙地走,还转头看他。

丁山放下担子,把草鞋在路边草地上蹭了一下子,蹭干净了才喘了口气。
路边的杏子树长了毛茸茸的青杏,山脚下的水田里飘着云彩,野山花红的白的连成片,比洋布还好看。
景象暖和了,心也长草了。

这是个很大的宅子,石狮子有些怕人,大门上刻着一副金字对联:“虔诚传家,诗书继世”。
这几个字丁山认得,自己家门对子也写过,伯每天指着让他念。

丁山去拍院墙西边的小门。
半天出来一个人,皂布对襟褂子,露出半个瓜皮帽,堵着门问哪个。
丁山说花石冲的丁家小三,见我家四爷。

门吱吱呀呀地完备打开,丁山把担子竖进门里。
瓜皮帽指着门边的一个小厢房,说放那。
里面是什么?丁山说皮丝烟。
瓜皮帽从担子里取出来一把,在斜阳下看看,闻闻。
说这烟火候还行,只是去年春上受旱了,欠那么一股劲。
丁山说是呢,叔眼真是锥子。
去年人都没水吃,哪里顾得上它们。
这是山脚下背阴的一块地里的,只剩下这几十斤,伯让我带给四爷,说四爷奇异外山烟。
叔,你拿一包尝尝?味道好着呢。

瓜皮帽脸上的云被风吹散了许多。

在金家寨,当地人都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内山,其他的都叫外山。

这是第一进院子,四水归一的天井,天井里一棵一人抱不过来的桂花树,树枝上挂着个鸟笼,树下一张石桌几个石凳。
下雨不湿鞋的回廊,白墙壁上刻着一些画,丁山只看清楚近身的一幅。
一个孩子卧冰上,阁下一条红鲤鱼。
瓜皮帽说四爷在大王庙和丁家埠廖家、周家议事呢,估摸着晚饭时才能回。
你在那凳子上坐一下子,渴了客岁夜厨房里舀水,别随便进后院子。
丁山点头。
看自己脚趾露出许多,指甲上有黑灰泥,忙向凳子下藏。
布包里还有双新布鞋,丁山不舍得穿。
伯说穿长褂打算盘站柜台时才能穿。

瓜皮帽问一起来还顺畅?丁山说还算顺畅,今年水大,史河水都漫到船帮子了。
还有好些牛啊羊啊在水里漂,在古碑差点撞上一个大柜子。
叔,今年雨水提前了,往年都到六月份。

是吧,亏着丁四爷的船停码头几个月了,不然也险呢。
廖家一船货连人都卷走了,嘿……可听到船上人说什么没?

说了很多吓人的,又是强盗又是“共匪”又是“国军”的。
说前几天金刚台上还杀了几个人,不知是什么人。
头割下来挂老槐树上。
叔,“共匪”是啥?瓜皮帽眼一横,又低下去。
听船上人乱说,你别随着起哄!
丁山忙点头。

瓜皮帽沿着回廊今后去,丁山才放开胆子看。
回廊、厢房都是一色的青砖铺地,砖缝子里都看不见灰土。
挑出来的屋檐像燕子尾巴,翘翘地透着秀气,又像玉兰的眉梢。
正大门紧闭,朱赤色门槛,青色的门槛石,该当是汤家汇金刚台山上的。
金刚台山上的大青石好看,一码色。
门是整木的,门闩是栗树木,油亮亮的。
门头上一块石雕,刻了字,弯弯曲曲的丁山不认识。
门窝子是石乌龟,驮了朱色门框。
丁山知道,大户人家的正门轻易是不开的,像他这样的外隐士,便是亲戚也只能走阁下的门。
这是伯临走时几次再三叨叨的。

影象里,丁山还是七岁时跟伯来过一次。
那次伯也挑了皮丝烟。
临走时丁四爷给了他一个拨浪鼓,一颗皮纸糖。
拨浪鼓玩了几年,皮纸糖丁山没舍得吃,却不知咋弄丢了,哭了两天。
那时的门楼彷佛好比今高了许多,小门的门槛他也爬不过去,伯拎着他后衣领一扔。
丁四爷哈哈笑,说终年夜了有出息了,门槛比四爷的还高。
伯满脸核桃皮碎开。
托四爷的福,往后您老赏他口饭吃。

四爷说我们是嫡亲,推不得的。
伯一直地拱手。

后院子有响动,仔细听是几个小孩在打花巴掌,脆脆的如羊角酥。

盘脚盘 上高台

高台高 抬大刀

大刀快 切梗菜

…………

一声断喝打断了接下来的唱,就有孩子哭,有女人在责怪。
你对孩子凶什么?男人低声喊,这都什么时候了,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大刀快,切什么梗菜?想家门有祸事呀。
女人说打小不都是这么唱的嘛。
男人说打小是打小,如今是如今。
你知道当下政府县长姓啥……带他们去东厢房读书,抓俩糖哄哄。
我去前面看看,听说丁家侄子来了。

一个穿长袍的高大身影从二道门走出来,喊丁山呢,丁山,出来爷俩喝一杯。

丁山奇怪,四爷从哪儿进门的?

丁四爷和丁山的伯是同宗,要说也不算远,只是走着走着远了。
伯常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丁四爷在丁家埠也算数一数二的人物。
丁四爷最初也是租条小船,把山里的皮丝烟、野山菇、木材运到汤家汇,再从汤家汇换回来食盐、花布、石油。
一个月走好几趟,碰着风向好,一天可以来回,都是四爷自己划。
有几次险被山洪卷走,丁家埠人说四爷命相好,子孙持世,能化险为夷。
后来丁四爷的船一年比一年大,现在有了自己的大船。

丁家埠街道是丁字形,一水的青石板,是丁姓祖上修的。
丁四爷的宅子依山而建,坐北朝南。
东面是史河,西面是大王庙。

伯的意思是让丁山随着四爷跑码头学买卖,长点见识往后有碗安稳饭吃,娶妻生子。
丁山声音很低,嗓子眼彷佛堵了团棉花,也不敢正眼看四爷。

丁山才说完,四爷吸了口气。
多大了?

十八。
丁山稍稍底气足些。

这世道你还学啥买卖呀,我现在这碗饭都吃不屈稳呢。
看丁山瞪大眼睛,四爷说我现在大船停码头两个多月了,一点进项都没有了。

丁四爷一直地揉着一串檀喷鼻香木珠子,珠子被揉得油亮,模糊的有喷鼻香味在游。
鸟笼子里有“咕咕,咕咕”的叫声。
丁山以为自己嗓子不如那鸟。

四爷……丁山想说什么,又堵住了。

世道不太平,钱多了是祸事呀。
前几个月船被强盗王麻子劫了一次,货抢去不说,还交了一大笔赎金。
后来又被“药葫芦”劫了一次,钢枪抵着脑袋,头都被打淌血。
有人说劫道的是打着“药葫芦”旗号守城的“国军”,散兵游勇靠劫道为生。
现在山外又有了“共党”,说是一窝穷汉抱团,专杀富人,分财产分地皮,连女人也分。

丁四爷站起来踱着步,彷佛在地上找什么东西。
影子在白墙上晃,晃得丁山心慌慌的。

我在船上听说了,说也是匪,“共匪”。

四爷忙摆手,隔墙有耳,你小点声,现在政府都怕共产党。
大侄子,我们辛劳挣的家业是拿命换来的呀,汗珠子也啪嗒啪嗒掉呢。
你哪里知道,你四爷好几次都差点沉尸河底,他们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
唉,这不,蔡县长又让我们组民团自卫,每家又出了大血招人买枪。
民团吃喝拉撒都要钱,你说这什么世道,政府不帮我们坚持地方,还要我们自己保自己。
哪还像……

四爷停下不说了。
丁山双手给四爷端茶。
四爷,知道你老也难。

桂花树影子也逐步地斜在墙上,像丁山小时候看的皮片子。
四爷用一个小木勺子铲了点蜀黍给鸟。
丁山咽了咽口水,那团棉花也咽下去了。

大侄子,去年咋样?你伯身体还好?檀喷鼻香木珠子又一个个在四爷手里循环,圆圆的像四爷吐出来的话。

回四爷,去年弗成,饥荒年。
收成不足李善人的“青苗钱”,大旱,皮丝烟十成只收了三成。
李家逼得凶,伯上山采野菇又跌了一跤,现在好了又不能吃重。
不然伯也不放我出来,说不能等去世。

丁山拧动手指,心一下子阴了起来。

“买青苗”便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向大户借钱,等庄稼成熟了拿去抵账。
息高,是油锅里的钱,不是救命都不敢用。

唉,大有大难,小有小难。
碰着浊世,都不好过。
大侄子,现在买卖暂时是学不成了,要么你回去种田,要么你去民团当一段韶光差,等世道稳定了再说。

民团?丁山听说过,那只在外山大镇子上有。

嗯,在大王庙。
管吃管住半年有一块大洋,平时要演习习武,要会使钢枪。
现在人不少了,你要去我面子还是够的。

民团是干吗的?

便是看家护院,丁家埠几家大户凑份子,谁家有难就帮谁,紧张是防强盗,也坚持地方治安。
四爷站下了,影子也贴住墙不动。

丁山惶恐起来,像是走了百里去找亲戚,好不容易到了地儿,邻居却说亲戚搬家了。

四爷,伯说让我来学手艺,学买卖……丁山不敢看丁四爷。
如果伯知道了,会骂我的。

你这孩子呀,和你说这么多瞎说了。
那你明儿回花石冲吧,四爷也没有办法帮你。
影子又晃动,丁山头晕。

账房,来日诰日给大侄子挑担米回去。
四爷冲后院喊了一句。
影子开始向回廊晃,越来越小。
丁山以为影子像一个绳,拴在自己脖子上,越来越紧。

四爷,当民团不要杀人吧?丁山觉得用末了一口气在喊。
影子站住了,绳子松了。

杀什么人哪!
我们现在是防着别让人杀了,别让人抢了。
有人要杀你四爷抢你四爷,你能眼睁睁看着?

那肯定不能。
我听四爷的。
丁山站起来回。

唉,大侄子,也不是听我的,现在这世道。
山洪下来了,小草小树能挡得住?势不可挡啊。
你伯那,往后我和他说。
大侄子订婚了吗?

丁山酡颜了,隐在灯影里。
伯说立夏节定呢,是山下的玉兰。
也是孤儿寡母的日子。
伯说两家假如成了一家,两难就变成一难呢。
丁山心里暖和起来,血就往头上去。

行,行,好事呀。
你回去四爷送你一套新衣裳一双新鞋。
去民团要好好干,帮你四爷戒备点。
你四爷现在睡觉都睁一只眼哪。

瓜皮帽进来说,四爷,杨团总来了,凑牌局。

四爷说你带丁山去厨房用饭,倒一碗小吊子酒,解解乏。
丁山站起来目送。
四爷的方步,一步两块砖,不多不少。

四爷没有坐轿,拿了根拐杖在手里摇。
见到路人就抱拳,笑颜满面地说客岁夜王庙。
时时有人站在白墙黑瓦下低头给丁四爷让路,丁四爷胶底子布鞋踏在青石板上听不到声音。
瓜皮帽在后面偷偷对丁山说现在丁家埠的有钱人都不敢坐轿了,说山外有个什么会,姓马,会里的人见到坐肩舆的就闹,讲一些混话。

路边的河沟里,有鸭子争食,翅膀打水,水花洁白。

昨晚丁山让瓜皮帽喝得兴起,搂着丁山喊小兄弟,吐了丁山一身。
丁山把他背到卧房躺下,又倒了杯茶放床边的斗柜上。
小吊子酒也能让人醉成这样?心里笑。

丁山在十二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能饮酒。
那年立夏节,伯夹了条野猪,四个人才扛回来。
当晚就割了一条猪腿加上猪下水,在稻场上支了灶台架上劈柴,炖了一大锅。
喷鼻香味把邻居都喊来了,各家自己带碗筷,伯把玉兰娘俩也喊上来吃肉。
那晚伯让他也喝小吊子酒,喝了多少不知道,到后来稻场上横七竖八躺下不少,只有丁山和玉兰在整顿碗筷,烧水抹桌子。
玉轮从东山洼跳出来,白亮亮。
玉兰一直地把夜风吹乱的头发捋好。

四爷才到大王庙门,就有人迎上来,声音炸耳。
两边拿枪的人也站直了身子。
丁四爷把身后的丁山闪出来,说见过杨团总,往后杨爷便是你的主座,是衣食父母,你要事事听他的。
丁山忙上前鞠躬。
杨爷好。
杨爷哈哈笑起来,说,好,好。
四爷的侄子果真一表人才,这眉眼像雕出来的。

杨爷穿暗赤色的对襟大褂,领口扣不住了,脖子上冒出油油的汗,一笑满嘴黑牙,一手拿核桃搓,一手挠大脑袋,腰吊颈一大烟袋。
烟袋是玉的,被肥手指攥得沁了色。
四爷把瓜皮帽手里拎的纸包递给杨爷。
丁山孝敬你的,外山烟,劲头足,火候好。
他伯还会做极好的小吊子酒,喝了三天不醒,下次让丁山带给你。
杨爷仰天算夜笑,说四爷要再送我一副玉麻雀,我生平“三癖”就齐了。

瓜皮帽对丁山说杨团总喜好烟、酒、麻将,比对女人都喜好。
杨爷笑得门框子响,说女人是衣服,要勤换洗,谁耐烦。

几个人进到院子里来,院子大门两边是厢房,有十几间,一个小巷子通往深处,里面几道弯看不见。
高高的柏树上有喜鹊“叽叽喳喳”叫,杨爷说回回四爷来都有喜鹊,四爷是喜神,是我们的财神。

四爷问人呢?杨爷说周教官带他们去山里演习了,要午饭时辰才能回来。
本日去练放枪,子弹打一粒少一粒,响一声我心扯一下,干脆就不去了,在家候着四爷。
丁四爷说改天我坐你上家放水,给你凑个清一色冲天四归一,算送你几粒枪子儿。
杨爷忙说四爷,四爷,托你的福,你让我赢钱行,送我枪子儿就算了。
又是一场大笑。

一个喷鼻香客从大殿出来,见到杨爷鞠个躬想绕开,被杨爷一把薅住。
狗日的,钱再不还,我带你家丫头去汤家汇挣大钱。
那人苦着脸说杨大爷,再宽我十天,我在想法子呢。
这不等到秋,哪有进项。

宽你妈!

杨爷一巴掌打得那人到处找鞋,没穿好就趿拉着跑了。
四爷说咋了,让你生这么大气?杨爷说去年春上“买青苗”的钱没还,倒每天来求神求财,求他爹的卵。
四爷轻轻笑了一下。
杨团总,骂这话场合不对呀……杨爷忙向大殿作揖。
罪过,罪过,说走嘴了。
你老人家菩萨心肠,大人不记小人过。

丁山恨恨地盯着杨团总后背看,没有脖子,像肥猪脊梁。

大王庙门朝正南,台阶之上是大殿,供的不雅观音菩萨。
四爷捏着珠子双手合十向菩萨拜了两拜,杨团总敬了个礼。

大殿两边有厢房,放了八仙桌和大条凳,也有库房,堆了一些货。
出大殿后门有一条河,是史河的一个汊。
码头全都用青石铺的,拴了几条船,落了帆。
丁四爷指着船对丁山说,你四爷的船停在那,你说你学啥买卖。
叹气,摇头。
杨爷说等世道安然了,四爷你还是日进斗金。

杨爷对丁山说,你好好干,有你四爷这个财神在,怎么着也要提携你,过段韶光提个班副干干。
四爷说还不谢杨团总。

正说着,大门全开,有人喊一二一,一二一,整洁脚步声传进来。
杨团总说他们回来了,四爷来阅阅,训话。

几个人站在大殿门口,丁山靠在一根柱子边,露了半张脸看。
三行军队穿着一样的衣服在跺脚,前面几个身上背着枪,后面背的是大刀。
一个国字形脸眉毛浓黑的年轻人,背着一个皮盒子,上来手举到额头敬礼。

报告杨团总,丁家埠民团三十九人全部到齐,演习完毕,请校阅阅兵。

杨团总指着年轻人对四爷说,你看我这个周教官咋样,雕得比你侄子还俊吧?你瞧那身板。

四爷说那是,黄埔出来的人。
也亏你杨团总慧眼识英才。

杨团总说好,好。
周教官,本日你就要演习四十个人了,这是丁四爷的家门侄子。
往后你们都是同队兄弟了。
丁山,见过你的周教官。

丁山跑下石阶说见过周教官。
鞠躬。
周教官拉着他手说往后要敬礼了,兄弟们鼓掌欢迎。
杨团总说既然进了民团,咱们也是军事化管理。
不许随便溜号,不许玩纸牌抽大烟,有事要报告,撒尿屙屎也要。
听清楚没有?

听清了。
众人齐声答道。

好,弟兄们辛劳,你们去饭堂吧,照顾好新来的小兄弟。
杨团总把丁四爷拉进大殿的厢房。

大家依次进院门旁的厢房,放下物件排队去食堂。
周教官把丁山带到里面一间屋,指着最里面一张小床说你和曾哥、徐哥、王哥住,不明白的问他们就行,都是你哥。
徐班副,你给丁山留着饭,我带他去领被子、衣服、用品。

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喷鼻香,让丁山肚子唱起了歌。

丁山很快就融入了民团,他年轻又好学,汉阳造在他手里拉得“咔咔”响,大刀舞起来生风。
周教官常常在演习时就说你们看看丁山。
廖小二,下次放枪再尿裤子就不许换了,让你长记性。

但是丁山却不喜好钢枪和大刀,手里掂着这些东西总不是好事,透着寒气。
再说,往后回家了这些手艺也用不着。

丁山就时时时地坐床上发呆,或去厨房帮大厨。
大厨教他做肉,丁山说学会了也没有那么多肉给我做。
在俺花石冲,把肉烀熟了就能喷鼻香十里。

徐班副见告他周教官是黄埔出身。
黄埔不知道?便是专门培训军官的学校,校长是当今的委员长。
周教官也是咱们金家寨的沙河人,别看人家舞刀弄枪,却教过书,能文能武,人又和气,肚子里全是道理。
丁山点头,他以为这个方脸的教官身上有样东西拽着自己,是什么东西却说不出来。
他能看出来,众人怕杨团总,内心却服周教官。

周教官有时找丁山闲步,两人沿着山泉走,弯弯曲曲,高高低低,话时短时长。
有时曾哥、徐班副也一起。
周教官知道了丁山家的情形,说自己也是穷苦人,靠家族祠堂帮助读了书。
看了表面的天下才知道,有的人为什么穷,有的人为什么富。

丁山说不吃苦,咋能富。
我就想学门手艺,老诚笃实挣一份家业,安安稳稳过日子,给伯养老送终。
周教官说那些富人,有几个是老诚笃实靠手艺做生意发财的?

我四爷便是呀,也是几辈子挣下来的。

丁山拔山坡上的嫩“茅衣”放嘴里嚼,这种野草能吃,软软的,像糯米糖。
“茅衣”终年夜了便是漫山的白茅花,随风飘。

周教官一笑。
你不一定知道你四爷呢,小兄弟。
你知道的,都是你四爷说的吧?

丁山点头。
周教官从丁山手里拿了一根“茅衣”放嘴里。
唉,这“茅衣”不如我家后山上的,真甜哪。

咱不说你四爷。
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地是租的,辛辛劳苦一年一大半要送给地主;做皮丝烟的,一年到头累个半去世,工钱不足养活自己的;划大船的,风里来雨里去,船主坐舱里饮酒打牌,不晒太阳不着力。

映山红沿着小溪连成一片一片,有几只鸟儿在蹦,像是过大年时的跳戏。
周教官折了柳条编成帽子戴在丁山头上,一只蝴蝶围着帽子飞。
周教官的手也有老茧子,太阳透过树枝照在他脸上,像刀削的板扎。

丁山长长地出气,想把堵在心里的东西吐出来。

那是地主的田哪,当然要收租。
有钱人干吗还要吃苦?丁山也折来柳条,学着周教官编帽子。

为什么他们有田,我们穷汉就没有呢?周教官伸手去摘溪边的果子,果子是去年的,干瘪了,挂在枝头上扭捏。

穷汉没钱买呀,咱家假如有钱,就一定买几亩像李善人家的地,旱涝保收。
长出来庄稼喜人。

丁山抬眼了望,山风吹动丛林。

周教官把摘下的果壳掰开,把里面的种子往山坡上撒,夏天的时候就会有成片的小苗长出来。

那穷汉为什么穷呢,是我们生就来就穷?你没有去过山外,你看不到天下的变革,日月牙异。

周教官拍动手上的碎屑,转身向着丁山。

丁山说,唉,我只想着下辈子投胎到山表面富人家。
伯说积善积德,下辈子就有好日子过。

丁山捡起一块鹅卵石扔到远处。

周教官仰天笑起来。
丁山哪,丁山。
你花石冲的李善人剥削了你们那么多血汗钱,他积善积德了吗?下辈子你主宰不了,只有这辈子你能主宰。

什么是主宰?

丁山以为周教官是一个深潭,水清澈透亮却看不见底,总有一些泡“叽里咕噜”地冒出来,让丁山不懂。

便是自己当自己的家,自己当这个天下的家。
周教官手一挥。
凭什么好宅子便是富人住?凭什么地都在地主家?凭什么富人的孩子不受冻不受饿?

周教官彷佛在问他,又彷佛在自说自话。
周教官实在比丁山大不了几岁,却像个百宝囊,取出来的东西都是丁山没有见过的新奇,仔细一想都是道理。

是呀,凭什么他们每天吃大米。
那又能咋地?丁山垂头丧气。

世道在变,每天都在变。
山表面有个穷汉组织,叫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大家都一样,大家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
周教官手往下一劈。

那反面强盗一样吗?丁山捂住嘴。

不一样。
强盗劫财是为了自己,共产党是为了天下的穷汉。
周教官眼里有不一样的光,是丁山没有见过的。

丁山四下张望,说周教官,小心草棵里有人。
我四爷说说这些是要杀头的,听说前些日子金刚台杀的便是共产党,还有女的,女的还有吃奶的娃。

周教官把一块石头砸进小溪里,迸了丁山一脸的水。

丁山,你看那块大石头为啥在河沟里?周教官指着一块歪斜在河床里的石头,石头被水冲得像大鸭蛋。

山洪冲下来的呗。
别说这么大的,比这更大的,都经不住山洪呢,我家花石冲乡一条河沟里都是大石头,每年都冲下来许多。

丁山奇怪周教官为什么问这个,哪个山里都有哇。
他是山里人,咋会不知道这个。

周教官站起来拍着丁山肩膀说穷汉多了,也是年夜水。
那些富人是大石头,能挡得住吗?

山风吹过来有了潮气,徐班副和曾哥从山高下来,两人扛了几棵毛竹。
曾哥说快立夏了,要打凉席了。

曾哥是篾匠出身,斑竹园人,伯病了用了印子钱,后来还是去世了,屋子被债主占了,就到丁家埠当了团丁。

周教官说这几根哪够?丁山,你帮徐班副把毛竹扛回大王庙,我带他们再去砍一些。

丁山知道周教官和徐班副、曾哥、田哥、罗班副走得近,听说是喝过血酒的,是什么兄弟会。
有时聚在一起说得正热闹,外人一到就不说了。
自己才来,凡事小心便是,不能给四爷添麻烦。

一想到周教官讲的话,丁山就心里发慌,没缘由地发慌。
像一个人走在乱坟岗里找路,萤火虫无声无息地飞。

……

(节选)

——摘自中篇小说《立夏》,作者张子雨,原刊《安徽文学》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1期,2017年1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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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当代》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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