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线城市，一线商场
夏季夜晚，在舆图软件中，景德镇的街道总是赤色的，从陶阳路开始，往东去新厂路，往西去珠山大道，车流接连不断。这片区域遍布景德镇的热门景点：陶阳路的南边通向三宝村落——个中有多家陶艺事情室和私人展馆，民宿的价格位列景德镇榜首；陶瓷大学位于陶阳南路，校门口正对面的陶艺街是江西省商业陶瓷示范街区；新厂路的雕塑瓷厂原来是规模弘大的国营工厂，老厂倒闭后制瓷师傅们一度在里面开起了私人作坊；珠山大道的路更为宽阔，2016年，这条路上的国营宇宙瓷厂经由景德镇政府主持，被改造为陶溪川文化创意园。
这些景点为景德镇聚拢了大量人气，2023年景德镇市旅游接待总人数近六千万人次，比2022年增长32%，旅游总收入险些翻了一倍。2024年“五一”假期前三天，景德镇市累计接待到访游客打破了300万人次。
一周最热闹的时候从周五晚上开始，陶溪川的商场在每周五至周日晚上开放，有近三百个露天摊位分布在陶溪川的主干道上，大部分是手作陶瓷，还有玻璃、布艺、木头材质的手工艺品。
赖江涛不才午就支配好了摊位，他的商品是黑陶茶具，用黑陶泥拉出相对规整的器型，在表面上做出不规则的木刻纹理，再刷上暖白色的釉料，有功夫茶具，也有日常的马克杯。在他的考量里，马克杯是提高销量的产品，售价为168元一个，茶具套装则花费了更多心血，一壶三杯加上托盘的组合价格每每在七八百元。
读本科期间，赖江涛在景德镇学院学习陶瓷产品设计，用软件做3D模型。他创造要将虚拟的3D模型实际做出来很难，直接手作反而更加贴合自己的想法，于是随着师兄学制瓷。全体大四季代，他都在考试测验用不同的陶泥、不同的样式去做，摸索自己的风格。刚来景德镇上学时，他没想过要留下来，但2023年毕业时，他拿出了足够申请陶溪川商场的作品，“景德镇是五线城市，但是有一线的文创水平。”
摊位前的道路挤满了游客，时时有人拿起杯子打量、问价，但真正付款购买的只有几个。即便对方再三表示喜好，赖江涛也不会为了卖出去而给出多少折扣，“价格低的陶瓷产量高，但我们做的是手作瓷器，复制性不强，一个月只能做几十件，我要坚持生活所需，才能坚持下去。”
摆摊的收入不稳定。陶溪川商场的摊位每个月筛选一次，每个月都有申请不被通过的风险。本钱则包括事情室租金、材料费、高昂的电费还有商场摊位费等等。一晚的摊位费本钱是300元，在陶溪川办理业务执照的毕业生能在三年内享受摊位费6折的优惠。赖江涛收入最好的一个月卖了2万元，“扣除生产本钱，能有60%的利润。”据他不雅观察，留在景德镇的年轻情侣中，会有一个人做稳定的事情，另一个摆摊，“抗风险能力会强一点。”
徐庆的摊位在陶溪川商场的另一个区域，他自毕业起就留在景德镇，已经十余年了。他刚毕业的时候，商场摆摊还不普遍，一同留下来的同学中有去瓷厂事情的，也有去私人事情室当画手的。徐庆想做自己的东西，选择了去明清园摆摊，在摆摊期间逐渐认识拿货的客户，积累了一些发卖渠道。
景德镇走红后，徐庆以为手作陶瓷市场的主流审美发生了改变，“以前的客户很懂陶瓷，坯和画工都好，就会拿去外地卖。直播不一样，不管好不好用、技能怎么样，纵然做得很粗糙，但只要故意思，就可能卖出去。”
陶溪川商场上最受主播青睐的、摊位前围不雅观人群最多的每每是可爱治愈风格的手作瓷器。徐庆不喜好可爱风，但也不免要做一些妥协，他的商品里卖得最好的是大象和香肠狗造型的桌面小摆件。赖江涛原来用的釉料是冷色系，但他创造暖色系卖得更好，以是才用了现在的暖白色。“我有一个朋友喜好健身，练得特殊好，但也画可爱风。实在他自己不想画，但市场可以把它们变现，有人喜好，那就画吧。”
乐天陶社在景德镇有当代化的事情室和陶艺设备，为国内外手工艺者供应驻场做事 （南方人物周刊 大食/图）
生如瓷器
商场已经成为景德镇的特色，除了明清园、陶溪川之外，弘大的人流在近几年催生了陶阳新村落夜市、九集小镇夜市和陶大青年集市。它们更有针对性地面向打卡式旅游的游客，陶阳新村落夜市上贩卖的多是“十元三串”的手串、“十元三枝”的瓷花以及小摆件等，九集小镇夜市多为小吃摊。
景德镇最早的创意商场是在乐天陶社。乐天陶社成立于喷鼻香港，社长郑祎1998年第一次来景德镇时，看到五个匠人协力拉出一个巨大的缸形陶坯，她惊奇地创造，原来景德镇还有这么多好匠人，有这么好的技艺。她开始每年都来。2005年，乐天陶社在景德镇的雕塑瓷厂落地生根，向国外艺术家供应驻场空间。
“现在好多年轻人说毕业了之后留在景德镇，开事情坊，2009年之前没有可能，（由于）2008年商场才开始。”郑祎在访谈中说，当时几个年轻人想在乐天陶社的咖啡厅前摆摊——传统市场推崇已经成名的大师和传统技法博识的瓷工，年轻人很难找到机会和出路。郑祎赞许了，但哀求他们必须做满八周。
乐天陶社的商场仅在每周六上午9点至12点开放，最开始来摆摊的只有十几个人。后来不断有外地的陶瓷爱好者加入，一度发展到有将近350名摊主，涌现抄袭、抢位的无序状况。郑祎开始实施筛选制，从每个月申请摊位的人中选出80至120个人。郑祎有自己的筛选标准，她重视技法，更重视作品中的创作思路。
祖宁用来申请乐天商场的第一组作品是大地色系的高足杯，没有通过筛选；第二组作品是刻有植物纹饰的杯盘，他取名为“朴花”系列——在霸占了器物表面的纹饰上，他用想象中的细胞颗粒填满了花朵和叶片轮廓之间的空缺——第一次申请就通过了。
纹饰的设计与祖宁看显微镜的爱好有关，微不雅观天下让他清晰地看到生命的组成构造。由于年少起患有强直性脊柱炎，他每天都能感想熏染到身体的疼痛和生命的流逝，于是更加喜好思考生命。他以为做陶的过程实则也像人生的磨炼，“从陶泥开始，经由手的塑造、火的熬炼，变得坚硬、俏丽。”
祖宁学的是环境设计，喜好绘画，毕业后曾去成都的设计公司事情，但他的身体承受不了永劫光的坐班。2020年，在重庆家中休养时，祖宁打仗到陶艺。“第一次上手拉坯机，我一坐下来就以为心里很安静，而且这是我一贯想找到的表达媒介，平面的绘画还是有局限性，我想做立体的东西。”
景德镇陶溪川陶瓷文化夜市，游人相继而来 （视觉中国/图）
重庆没有常态的商场，也很少有人乐意花两三百元去买一件日用器皿，祖宁就做一些冰箱贴卖。2021年他来景德镇逛陶溪川等商场，2022年又来景德镇报班提高制瓷技能，住在陶瓷大学湘湖校区附近，他感想熏染到浓郁的艺术气氛。“墙面和路牌上有手绘涂鸦，村落民在雕像的手臂上晒被单。附近的垃圾场有时候能捡到奇形怪状的学生雕塑作品，公共窑门口有专门放‘孤儿瓷’的地方，可以随意取走。”
2023年，祖宁下定决心来景德镇制瓷，他在湘湖镇找了间租金6000元一年的事情室。他用了半年的韶光试验刚打仗到的新材料，以前在重庆他只能买到两种泥料，在景德镇有太多种泥料可供选择。他又在各种釉料之间选择自己喜好的矿物釉，探索陶瓷大学周边多家公共窑的温度和烧制效果。2024年5月，不断的试验让他做出了“朴花”系列，摆摊时卖得不错，月均收入八千多元。他以为自己能靠制瓷独立生活了。
“我问过一个占卜师，我去景德镇会不会顺利，占卜的结果是我来了往后会找到自己的路，身体也会变好。我知道这是一种生理暗示，但是以前我每天都要吃止痛药，已经七八年了，不吃的话痛感会非常明显。做出‘朴花’后，我创造自己可以不用吃药了。”
祖宁在事情室里画图，左边摆放着他的拉坯机 （南方人物周刊 大食/图）
残留的人情味
越来越多的青年手工艺者从市区的雕塑瓷厂搬去更偏远的湘湖镇，以陶瓷大学湘湖校区为圆心，聚拢起了生活区和完善的家当链。很大的一个缘故原由是，随着文旅业的兴盛，景德镇物价上涨，市区的生活本钱倍增。
夏琪正在考虑搬离雕塑瓷厂。她2022年来景德镇，在雕塑瓷厂租了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事情室。事情室所在的区域原来是工厂宿舍区，现在很多房间被打通，变成了陶艺体验馆、咖啡馆——雕塑瓷厂主干道上的门面早已开满了商铺。“以前路上都是带院子的小楼，是一间间作坊和事情室。景德镇火了往后，房东都涨租了。我认识的很多人已经走了，（开作坊的）老师傅们也只能离开。”
2012来到景德镇的褚庆龙也搬离了雕塑瓷厂。他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陶瓷专业，毕业设计是做石狮造型的瓷器。为了完成作品，他来景德镇找师傅翻制模具、做出素坯、烧制成型。“原始设计是我的，成型和其他工艺都有专门的师傅帮忙完成。”在景德镇，制瓷的每一道工序都能找到老师傅，“你什么也不会，来景德镇，借助其他人，你的想法也能做出来。”
当时的景德镇让褚庆龙感想熏染到制瓷技艺的成熟，“我一下车，看到路边的灯柱都是陶瓷做的，三四米高，上面的青花是手绘的，景德镇之外真见不着。还有，你走到哪儿都能看到路边放着大型陶坯。”他决定来景德镇发展，在雕塑瓷厂彩绘大楼的对面，用500元一个月的租金租了带院子的小楼。那会雕塑瓷厂周边的住房租金也很划算，“租的最贵的屋子是3室一厅、家电家具完好，一个月1500元。”
新冠疫情期间，褚庆龙逐渐将事情室转移至居住的小区。疫情结束后，原来事情室的租金又一下子涨了数倍，“现在已经变成店铺了，同样位置和大小的店，租金都是5000元起，而且不包括院子。周边的小区，毛坯房的租金也要一千多元，想找个能拎包入住的得两三千。”
褚庆龙喜好以前的雕塑瓷厂，“以前有人情味，一进雕塑瓷厂，走走路就遇见个熟人。姨妈、干活师傅等全认识，你有个什么事儿说一声，大伙都能帮你干了。现在进雕塑瓷厂除了手串便是油漆扇，满满的全是金钱的味道。”
以前买家和手作者之间也更有人情味。褚庆龙刚开始制壶的时候工艺不闇练，做了好几把壶，造型都雅，很快就被人买走了。客人买去泡完茶后又回来找褚庆龙反馈见地，他才创造壶倒茶时会漏水，“壶盖松得在上面晃，但就这样都能原谅。”
通过制壶，褚庆龙办理了许多工艺上的问题，景德镇大大小小的展览则匆匆使他追求创作上的自我表达。乐天陶社每年举办生肖展，2020年是鼠年，褚庆龙参考古代民窑的青花喜字罐的样式，结合“老鼠结婚”的故事做了参展作品。展览后郑祎把这个作品买了下来。
郑祎的认可让褚庆龙意识到表达不一定是“苦大仇深”的，“日本的一些陶艺家用陶瓷表达对战役的反思，那些作品有创作者生活留下的痕迹，以是才更有生命力和传染力。”他不再苦闷地创作，转而从身边的事物中取材。
褚庆龙养了很多龟背叶等大叶植物，植物又吸引来昆虫。他喜好喝咖啡，喜好高达模型，喜好DIY，于是他做出了用陶瓷、不锈钢钉等材料组合而成的咖啡用具，色彩和纹饰结合了植物、昆虫和以往创作的元素。“我们没经受过多少苦难，表达不了那么深刻的事儿，干脆先让自己快乐起来。”
褚庆龙近两三年在做的系列是用陶瓷和金属零件的组接搭配，在创作上追求可玩性，也希望用妖冶的色彩、坚挺繁芜的形态，展示器物的美好 （南方人物周刊 大食/图）
村落庄艺术生活
每一个想要制作陶瓷的人都能在景德镇学会这门技艺，由于它供应了学习的便利条件：各种不同的陶瓷培训机构，从体验课到长期演习营，从业余到进阶；图书馆里摆满了陶瓷工艺的书本，博物馆或私人陶社时时时会举办公开讲座；只要乐意互换，材料店老板、公共窑师傅、其他手工艺者都能供应履历。
本本石是雕塑系出身，她创造做雕塑和做陶瓷有相似之处：“都要用泥巴，雕塑是用泥巴做出形状，再翻制成诸如玻璃钢、石膏、铜材质的模型；陶瓷我捏完一个形状后，翻制成活模，再添补泥巴去做其他的，只是直接用泥巴去烧成。”
刚来景德镇的时候，由于不理解泥巴的特性，本本石用模具做了四十多个坯，素烧的时候裂掉了一半，到了中温烧的时候只剩下一两个。“我听说如果想让效果光滑一点，就给泥料补水，但实在我用的那种泥料不能补水。”在朋友的推举下，本本石才找到了一种稳定性高的泥，价格是普通瓷泥的两三倍。
本本石紧张做的是森林系的摆件和喷鼻香薰台，造型有绵羊、猫咪、树木、树丛等等。做雕塑的功底让她对形体格外看重，有一件作品是猫咪藏身在树叶中，为了做出生动自然的效果，每一片叶子都是先单独捏型，刻出叶片的纹理，再粘在一起的。纵然是最大略的绵羊摆件，为了做出毛绒一样平常蓬松的体积和质感，每一条毛都是用工具一点点挤出来再粘上去的。
2023年，从鲁迅美术学院毕业后，本本石决定来景德镇创作。同系学生大多转行，或者从事绘画、设计干系的事情，但她不想去企业上班，“我希望我的韶光是自己的。”但仅凭做雕塑很难养活自己，“雕塑圈比较集中的是北京，市场很小，房价和物价又很高，在北京生活会过得很拘谨。”
毕业后，本本石和男友来到景德镇，一边做陶瓷摆摊赢利，一边做雕塑参加展览 （南方人物周刊 大食/图）
在景德镇，本本石能一边做陶瓷赢利，一边创作雕塑作品去参展，商场的收入完备可以覆盖生活的本钱。她租住在湘湖镇的村落庄里，一年一两万的租金可以租到两三层的屯子自建楼。村落里有溪水和树林，附近还有适宜钓鱼和露营的山林。
茜茜和大宓也在湘湖镇一个僻静的村落庄里找到了满意的事情室，大门前是田地和树林，树林后面是时常起雾的山。他们此前在重庆做驻场艺术家，茜茜画色彩丰富的抽象风格的油画，大宓不仅画油画，而且从小练国画。
2022年初，茜茜想来景德镇做陶瓷，大宓就陪她一起来了。原来他们只是抱着待一段韶光就走的想法，但被景德镇热闹的商场气氛传染，茜茜开始摆摊卖陶瓷作品。一段韶光后，他们创造商场上很少有既受年轻人喜好又有传统韵味的新中式瓷器，于是决定一起做“松雾仓”系列。
为了连接传统，他们选用一种稠浊其他泥料的粗陶泥，釉料则是不那么鲜艳的老料，这样的组合产量很低。茜茜阐明，“老料的青花材料须要高温才能呈现出独属于青花的蓝色，但粗陶不适宜高温，很随意马虎烧变形，不过烧成之后会比中温烧制出来的更为紧实。”
创新表示在颜色搭配和画片上，大宓用国画的风格设计出不同于传统绘画的鱼、龙、野浆果、白菜等图案，再用刀刻在陶坯上。“用刀刻能还原一些国画的技法，力度有轻有重，让线条看起来有筋有骨。”
比起以前做纯艺术，大宓更喜好景德镇的生活，“以前只能靠卖画（生活），很不稳定。现在做的东西既是作品，也是商品，可以有相对稳定的收入。”茜茜以为自己来景德镇后，更加感想熏染到了生活，他们创作的陶瓷也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手作瓷器和工业瓷是不一样的，手工拉坯出来的杯型不完美，用刻刀做图案花费很多韶光，但拿着它你就会以为我不用那么快地去做一件事，韶光会慢下来。”
（文中夏琪、本本石为化名。）
南方人物周刊 聂阳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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