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唐名臣狄仁杰居官清正,仁慈爱民,乃盛唐名相,国之鼎鼐。他勘破疑案无数,个中多有弯曲离奇、惊心骇目者。
2大唐高宗天子调露元年,狄公由京师外放登州蓬莱县任县令。蓬莱县王县令被害,卷牍中几札去世者的信函在刑部档馆不翼而飞。狄公与老家人洪亮晓行夜宿赶去履新。
3狄公到了蓬莱县,唐主薄上前参拜说:“老爷的宅邸一时恐有不便。王县令在时刚将内宅润色过,只是王县令猝然遇害,行囊还搁在房中。我已催他在京师做官的胞弟赶紧来整顿遗物,可至今却音讯全无,而且王县令的宅邸夜间甚不安宁。”
4第二日狄公点卯创造不见录事范仲。唐主簿说:“范师长西席月初去探视其高堂,应是昨日一早销假。昨日午后我便派人去他田庄,佃户说,范仲昨日早上已赶回县城了,只不知为何至今尚未来衙,范师长西席从未曾贻误过职守。”
5狄公唤乔泰、马荣进来书斋,命他两人乔装一番去县城茶楼、酒肆、赌场、妓馆各处走走,务必将这蓬莱县三教九流的各种情形管窥蠡测,以便因势利导,祛邪扶正。乔泰、马荣领命而去。
6天刚暮黑,狄公便独个儿摸向王县令的宅邸。忽见太湖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正与狄公撞个满怀。狄公大吃一惊,不料烛炬已熄灭。恍惚里狄公只影象那人穿一件浅灰长袍,灰白的头发盘了个顶髫,左颊上似有铜钱大小一块斑记。
7狄公心中迷惑,叫来唐主薄详谈王县令遇害的经由。唐主簿道:“王县令虽已五十开外年纪,却仍是风姿翩翩,气宇非凡,府里高下没有不敬爱他的。这蓬莱的百姓也都仰作父母,十分畏服。”
8“一个月前那一日早衙眼看要升堂,王县令尚未起身,我敲了敲卧房的门,也不见回答,心中不由起疑。我急命差役将房门撞开,见王县令已经倒毙在房中。仵作说王县令年夜约去世在半夜,查验后方知道茶盅茶壶全有剧毒。”
9“王县令一向是用紫铜锅烹茶的,水煮沸了,才突入茶壶。茶壶里先放了茶叶,泡开了才斟在茶盅里逐步饮啜。当时紫铜锅已经洗刷干净,茶炉也早已熄灭。茶叶也验了,并无毒药,故狐疑是有人在王县令的茶壶里投了毒。王县令逐日一早汲井,先备下一日烹茶的水,他于这吃茶之道,最有讲究,从茶炉生火,到斟入茶盅,事事躬亲,从不许下人插手。吃起茶来,他独个儿自斟自啜,谁也不去败他的兴,也从没人敢讨他的茶喝。——谁又想到到头来竟还是去世在这吃茶里。”
10“出事后朝廷派汪老爷来这里,第一夜便遇见了王县令的幽灵,吓得神智无主,胡乱问了些案情本末,便匆匆回京交差。临行将王县令内宅房中和书斋细细查抄了一遍,将他的所有信札和笔录笔墨全数捆了,运去京师刑部细查。”
11狄公道:“适间我在王县令的宅外撞遇了一个人,一瞬间便没了影踪。”唐祯祥神色变白:“那人左颊上可有一块黑斑记?”狄公顿时憬悟,唐祯祥险些声音带哭:“他正是冤去世的王县令王立德啊!
”院里大风忽起,木叶乱响,模糊听到门的开阖声。
12狄公听了唐主簿言语,心知有异。去外厅取过一个大灯笼,将灯笼内的烛炬挑得亮火,带了人径向王县令宅邸而来。
13洪参军递过一本小小的绢面簿册给狄公。薄册内似有王县令的字迹,只是潦草缭乱,似是一串串的数字,每串数字边上还注明年月日期。仔细查去,最早的日期正是一个月前。
14乔泰、马荣信步踯躅,七折八转,步上一座桥面,忽见远远有一顶凉轿沿河岸逐步抬来。轿中盘跟端坐着一个大汉。两民气中诧异,不由站立不雅观看。可恨雾大,看不真切。溘然,那凉轿停了下来,四个轿夫各抽出轿杠,猛向轿中坐的那个大汉盖头劈去。
15乔泰失落声大叫:“马荣弟,快去救人!
”四个轿夫听见有人声来,匆忙又抬起轿来向河岸翻倒,只听得“扑通”一声,有人落水。然后抬起空轿,一溜烟没了踪影。乔泰、马荣追赶半日,哪里还有轿夫的影子?再看河水悠悠,仿佛未曾有过适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16夜色渐深,乔泰、马荣来到一爿大酒家门前,里面一个吃客步上前来,自称卜凯,是河西船业主叶守本的经纪人,管掌厂坞钱银账目,邀他们一起饮酒。
17乔、马两民气中迷惑,坐下来看他如何。马荣只顾挑好的往嘴里送,酒吃滑了,不觉十来盅下肚。乔泰也有了三分醉意。卜凯的身子由由然,忽作色道:“两位早如此装扮,不才猜来,恐是衙门里做公的。今夜即随我去开个眼界如何?
18卜凯领着乔泰、马荣两人穿街拐巷,转弯抹角,来到一个小小的水码头。卜凯跳下小舟,乔泰、马荣虽有狐疑,也只好随着下了小舟。只见卜凯与那艄公耳语几句,小舟便剪开波浪向江心荡漾而去。
19未几,三人又移身跳上一条花船,劈面便见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见卜凯带了两个客人来,心中十分欢畅,忙将他们三个引入里舱,嘱咐叫玉珠。
20正说话间走进一个年轻姑娘,面孔姣美,只是面带啼痕,未施脂粉。卜凯道:“玉珠小姐,这位相公道经是个年经军官,远比我卜某人解意怜人哩。”说着自己拉了马荣出了舱门。乔泰过来搀了玉珠的手也转入后舱。半晌,么二进舱请乔泰上船头去赏月。
21乔泰在船头昂首看月,忽听得有呜咽之声。心知上当,急跳下木梯直趋后舱。马荣随着推开后舱门,见玉珠被双手捆了,一个黑大汉正凶恶地用藤条抽她。乔泰大怒,冲进去一脚就将那黑大汉踢翻在地,抢过藤条没命地抽起那黑大汉来。
22鸨母赶到后舱,马荣手执一根烧火棍,厉声道:“谁敢上来动爷儿们一根毫毛,先打断他的一排肋骨,再敲碎他的驴头。”众人见马荣、乔泰两个金刚铁塔般的身材,横目圆睁,凶相毕露,一个个都旋踵后缩,哪里还敢上前来?
23卜凯排开众人,拱手道:“大家莫伤了和气。这两位爷儿是衙门里的军官,你们哪里是对手?”老鸨听得真是衙门里的军官,乃知卤莽,忙上前向乔、马两人纳头便拜,又亲手去解了玉珠的绑绳,反叱责起地上爬起的那个黑大汉。
24玉珠收了眼泪,颤袅袅走到乔泰、马荣身前深深道了万福,乔泰扶定玉珠回去后舱她的房中,玉珠深情地望了乔泰一眼:“你们两个果真是衙门里的缉捕?”乔泰从腰胯里取出一个盖了朱红官印的符信,交与玉珠。
25玉珠细看了那官印,忙去箱笼里取出一个紫绫面的包袱,双手捧与乔泰。“这包袱是王县令王老爷交予我收存的,他说日后可交新来的县令老爷。奴家也不甚明白个中来由,今日就烦你们转交,我也脱卸了一个重担。——谁料到王老爷竟是遭人暗杀了。”
26乔泰、马荣回到县衙。狄公与洪参军两个正在猜害王立德的毒药是如何下到茶壶里去的。乔泰将他们在“陶朱居”遇卜凯及上了那花船如何援救玉珠的一番境遇一五一十禀报了。
27乔泰说罢便从袍袖中将那个紫绫面包袱递上给狄公。狄公心中诧异,小心打开包袱。包袱内原是一个黑漆木盒,盒盖珠嵌玉镶,十分讲求,奇怪的是当中还有两条金闪闪的细竹节。打开盒盖,内里却是空的,盒里所藏被人偷了!
28狄公将木盒叫洪亮收了,决定夜里偷偷到东门外白云寺去看看王立德的棺木。于是四人乔装打扮一番乘着月色悄悄开了后衙角门,溜出衙府,很快蹑进了白云寺的后殿。
29马荣、乔泰两人撬开了棺盖,狄公举烛向棺内一照,不觉倒抽了口凉气。棺内躺着的王立德果真与他在后衙宅邸遇见的幽灵一个样子容貌:头上无冠带,花白头发披散在瘦削的面颊上,尤其令人怵目的是去世者左颊上正有一块铜钱般大小的黑斑记。
30狄公从不信鬼怪,心中大疑,忽觉头晕眼花,心悸怔忡,忙吹熄了烛炬,嘱咐乔泰、马荣两人赶紧将棺盖盖了,重新钉合。四人离了白云寺后殿,重新翻出围墙,循原路匆匆返回。
31天一亮早升堂。一个五十岁光景的人一瘸一拐,两手各持着一根细竹杖走上堂来,费力地双膝跪下。狄公见那人容貌堂皇,衣饰讲求,猜是乡宦士绅之流。来人说:“小民顾孟平叩见上苍大老爷。”
32顾孟平是蓬莱的大船主,与叶守本两个合称是船舶营造业之鼎鼐。顾孟平说:“贱荆曹氏归宁后久不见回家宅,小民岳丈却道贱荆十四日离家回府,他的胞弟曹文还将她送到大路口官道上。小民恐生意外,故冒昧来衙门报告,仰乞衙上帮忙小民探求。”
33 狄公收状退堂,刚转进二衙里厅,门子来报:船业主叶守本求见老爷。狄公迎将出来问道:“不知叶师长西席有何事禀告,快进来厅堂叙话。”说着引叶守本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了,侍役敬茶。
34叶守本道:“小民经营船舶建造,故日常在河湾海口间行动。近见番客的货船深夜凌晨来往频繁,与往昔不大一样。有时船舶虽挂异邦旗号,舷桅边则站的是我大唐人物,私下便起狐疑。故而冒昧来衙门提醒老爷一声,恐有违禁私运下海的勾当。”
35狄公忽想到顾曹氏的事,顺便问道:“叶师长西席可知道顾孟平夫人曹氏之事。”叶守本漠然道:“曹鹤仙与小民两个都竭力排佛。而顾师长西席却是白云寺最大的檀越,与曹师长西席过去也多龃龉。可是三个月前曹师长西席却答应将19岁女儿曹英许配与他。”
36 狄公问卜凯,叶守本笑道:“卜凯虽放浪狂僻,却是一个理财的圣手。大醉里盘账核数,从无半点差错,井井有序,清楚明白。非但不误半点,不亏分文,却大有如日方升之势,正赖了他的本事哩。小民心中十二分敬佩,老爷千万不可小觑了他。”
37狄公听了诧异,知卜凯料非常人,莫非故作狂态,别有所图。叶守本又道:“不过,他亦有两件事不顺我眼:一来他也好佛,时常去白云寺与那里的和尚们厮混:二来他与顾孟平的经纪人金昌十分投契,两个多有酒色往来。”
38狄公送走叶守本,转去内衙书斋,洪参军忙将金昌引见。金昌的母亲是番商的女儿,他从小又生在番人里,故通达番语。顾孟平的船舶买卖做到了泰西、南洋,许多与番客的商务往来全依仗了金昌这个通译。
39狄公问:“范仲十四日午膳后带了仆人吴山离开了田庄回城,范仲与曹英小姐会不会在官道口逢遇?金师长西席可知道他们两个曾否相识?”金昌犹豫了一下,答曰:“想来曹太太做姑娘时必是见到过范相公的。”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金昌可以下去了。
40狄公率众到曹鹤仙家勘问,顺道到古庙察看。范仲的田庄外有一栋茅屋,狄公下马令四名衙役在路口待命,他带了洪亮、乔泰、马荣三人去那茅屋拍门。
41敲了半日,没人答应,马荣性起,一脚踢开了柴门,屋里并不见有人。马荣正欲将柴门重新关合,狄公从柴禾堆边捡起一方喷鼻香罗手帕,手帕上的花卉绣得十分精细。“这方罗帕恐不是田舍村落妇所有。”狄公自语,一边小心纳入衣袖。
42洪亮带来佃户裴九和他的女儿淑娘。狄公见裴九神采不安,眼珠发毛,厉声道:“举头看着本官!
那妇人哪里去了?”裴九大惊失落色,叩头及地,泪流满面道:“老爷高高在上,这可不是小人杀的。”狄公暗惊:“你且将这事经由细细讲来,不得有半点遮瞒。”
43裴九道:“那日范二爷没走多时,他的仆人吴山牵了三匹马又回来田庄,说是范二爷要与太太在田庄歇夜。小民气中犯疑,如何忽地又冒出个太太来?口里不敢问,忙将雇主的房间洒扫了,又安顿了吴山,牵过三匹马喂饱了,便自个儿回房中去睡了。”
44“半夜忽听得有马嘶声,我提了灯火去厩栏里一照,那三匹马不见了。我赶紧去叫吴山,谁知吴山已不在。我举头见雇主卧房窗户大开,范二爷与一妇人在床上睡熟了。”
45“及再细看,床上地上全是鲜血,床脚边竟撇下了小人用的那柄镰刀,刀刃上也血迹斑斑。小人一时吓破了胆,心想必是吴山盗马杀人,劫去钱财——记得吴山牵马来时,马背上还有一个朱漆小皮箱,那是雇主平昔收账时用的,如今也被吴山那厮窃去了。”
46“小人怕被诬为谋财害命,又不认字,哪里敢去衙门投状?却做了蠢事,找来了一辆小车,推到窗去,将两具尸身抱了出来,偷偷载去田庄外的桑园里。匆忙中却又忘了带铲锹,没法挖穴、埋葬,只得将两具尸身胡乱藏到树丛深处。”
47“但是待我第二日一早带了铲锹赶到桑园时,两具尸身竟不见了。我在那树丛深处找了半日,只见着几滴血迹,心中大惊,必是有人创造了尸身抬去衙门报官了。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万望老爷审情开恩。等搜捕到那吴山,小人的过失落也便洗刷得清了。”
48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乃道:“裴九,你此刻即引我们去那桑园查看。”裴九又连连叩了几个响头才从地上爬起,抹了一把鼻涕,引狄公去桑园。狄公忽然想到什么,又问:“裴九,你可记得吴山牵来的三匹马中有没有一匹不是你家的?”“有,有匹骟马不仅形体矮小,小人还记得额面上有一块白斑,十分显目。”
49桑园里裴九抛尸处枝叶果真溅有几星黑点,乔泰创造桑园中心有一块新土,上面并无树木杂草,恐是歹人埋尸处。狄公命开掘,裴九只十来锹便见一具男尸,一看却是一个剃了秃顶的老人,原来是一个和尚。
50裴九再往下挖,土坑里又露出一具男尸,全身一片黑黏糊的血污,头颅险些折断了下来,挂垂在肩头上。“再将那妇人的尸身挖出来!
”狄公气急败坏。裴九一壁用力挖掘,心中也惊异不已——如何忽地冒出了一个和尚的尸身来。
51妇人的尸身始终没见着。土坑已经挖了五六尺深,下面已碰到坚硬的石头了。裴九狐疑满腹,怔怔地望着狄公。“裴九,你须从实招来,你究竟将那尸身藏匿到哪里了?”“老爷,小人实是没藏匿,更没见过这和尚——这事蹊跷,如何那妇人竟变作了这和尚。”
52曹家宅院与范家田庄毗邻,曹鹤仙闻童子报,说是县令狄老爷过访,急忙正了衣冠迎出院来。叙礼毕,曹鹤仙引狄公上来竹楼小轩叙坐。狄公创造这竹楼的窗口可以俯瞰官道口小路边的那座古庙。可惜古庙四周一片蓊翳林木,只远远看清一截残破的红墙。
53狄公道:“今日本官来宅上也只想问一句,曹英小姐究竟出了什么事?”曹鹤仙愣了半晌:“小女自作自受,望老爷更不要提及她来。”狄公不无愠怒:“嫡早衙升堂,本官将审理曹英失落踪一事。我这里告辞了。”
54回到县衙,狄公着各处查缉那个杀人劫货的吴山——他倘要出脱手中那三匹马,便会被捉获。城里城外几个马市都被严密监视,那匹额头有白斑的骟马最易被人识出。
55正说着话,仵作来内衙报告验尸结果:“范仲确系被镰刀砍断喉咙毙命的。那和尚身上却并无一处伤痕,也无血迹,也未见有毒去世的症候。白云寺的慧本刚来认过尸,说这和尚正是他们庙里的喷鼻香火僧,名唤智海。这智海是受了惊吓,致犯心病,终致猝去世。”
56狄公命将裴淑娘带来。正欲问话,举头忽见淑娘发间插着一柄骨制的头梳,正与他在范仲卧房中拾到的千篇一律。于是从袖中取出那柄头梳,在手中把玩:“淑娘,这柄头梳也是你的吧?”
57淑娘一见头梳,一对水灵的眼珠顿时发出光来,说道:“是的,老爷。唉,果真又弄到一柄。”“谁果真又弄到一柄?淑娘,这头梳究竟是谁给你的?”狄公牢牢追问。淑娘愣了半晌,说:“送这头梳与我的是父亲雇的帮工,名叫阿广。”
58“这阿广向你求婚了?”淑娘含羞地点了一下头,说:“嗯,阿广说,倘是奴家变了心,要与他人相好,他便割了奴家的脖子,不肯轻饶。”
59狄公命淑娘退下,一个缉捕道:“这阿广住西门外的小菩提寺,最是一等的地痞、闲汉,偷窃嫖赌,无一不嗜。”狄公点头频频:“这范仲与曹氏必是这阿广所杀。你们此刻即可行动,务必缉拿阿广、吴山两人归案。”
60众人不解。狄公笑道:“那吴山倘要杀范仲,登州回来一起他都没动手,岂可能回到田庄陡生杀机?二来,吴山是城里人,不习气使镰刀,故而我判断是阿广犯的案。吴山半夜起来偶见主人被杀,又惧祸,又贪物,便盗了钱箱、马匹而逃。”
61午膳后,狄公来到白云寺。慧本在天王殿前恭迎。慧本笑道:“狄老爷有所未知,敝寺有一尊六尺高的无量寿铜佛,迎在山腰石龛,此即铜佛龛。空门弟子顾孟平,已捐财仿建一尊相同的无量寿铜佛,拟送往东都白马寺。等嫡前夜子时三刻举行庆典,狄老爷务必来寺里亲持仪式。”
62狄公答应,乃转正题:“慧本法师,智海会不会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鹤仙家,歹人或正与这两处有些干系。”狄公试探着,一壁不雅观察慧本神色。慧本略一犹豫,却苦笑道:“这个,贫僧怎敢妄议?何况小菩提寺早已荒废,他去做甚?曹博士儒派中人,更与敝寺不相关。”
63狄公上轿嘱咐直去顾孟平船坞。顾孟平闻听狄公来访,忙不迭拄了竹杖来迎。“狄老爷枉驾降临,小民礼数简忽,伏望恕察。想来贱荆的事有了眉目。”顾孟平仰头望着狄公,齐心专心等着狄公嘴里吐出福音来。狄公却指着他的竹杖道:“别人拄杖一支,顾师长西席则拄一双,却是新奇。”
64“顾师长西席,范仲田庄被杀的妇人究竟是谁,并未查明。”顾孟平大惊:“狄老爷此话当真?被杀的淫妇果不是贱荆曹氏?”狄公从袖中抽出那方罗帕问:“顾师长西席可认得这罗帕?”顾孟平点头道:“这正是贱荆佩用之物,老爷何处得到?”狄公低头不语,掐指一算,命轿夫重新抬回白云寺。
65 白云寺的看门和尚见狄公大轿又抬回山门,十分惊异。狄公悄悄绕到两庑禅堂细细查看,见殿门紧闭,台阶上碧草萋萋,十分荒凉。劈面正遇见一个洒扫和尚,和尚负责打量了狄公一番道:“大檀越可是要去铜佛龛?出西门往北折入一条石级山道,上去便是。”
66狄公心想,此时正不妨去看看那名闻遐迩的铜佛龛。于是遵和尚所嘱,出了西门向北,果见着一条石级山道。山道如羊肠般细,两旁长满野草。没十来阶石级便见一道清澈的洞庭湖水潺潺流来,与山道并行而下。溯涧水而上,再走百米石阶即瞥见铜佛龛了。
67铜佛龛前有一断崖,断崖两边绝壁上架起一石梁沟通。狄公道待要踏上石梁,低头一看石梁一端已滑出崖外,虚搁在一段朽木上,人只要一踏上石梁,石梁顿时会坠入深渊。狄公猛省,有人在这里暗中做了手脚,正想要断送他的性命。
68乔泰、马荣两个骑马沿官道往奔小菩提寺。小菩提寺山门紧闭,庙墙坍圮了好几处。乔泰道:“我们分旁边两廊庑进去,后殿会合。遇有动静,就打个呼哨。”
69马荣从左面廊庑向殿后摸去,忽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骑到了他的脖子上,竟被那人压在胯下,脖颈被扼住,透不过气来。马荣挣抽反击来,从腿肚内掣出一柄匕首,尖刃向上朝那人胸口奋力一刺。只听得“哇”的一声,那双扼住他脖子的大手松了。
70马荣这才想起打呼哨,乔泰闻声赶来,见此景况,大吃一惊。又见那人逐步伸开了眼睛,恶狠狠地望着马荣。“你可是叫阿广?”乔泰大声问。
71那人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升起一丝冷笑,逐渐松弛了双拳,一歪脖根,不动了。
72两人进了后殿,后殿正中正坐着一尊佛像,像后是一个大神龛。乔泰跳上供桌,将佛像稍稍移前,见那神龛下深丈余,里面黑洞洞,看不分明。马荣撕下了幢幡,点着了向里照明,里面竟堆着许多和尚用的破禅杖!
73内衙里狄公望着茶盅发愣:“洪亮!
有人在我的茶里投了毒。”洪参军大惊,见茶水上浮起一层灰粉末儿,他在桌面上轻抹了一下,手指上也粘满了灰土。狄公笑道:“原来是梁上掉下来的尘土!
我还狐疑是毒药了。”这时他猛地想起了什么,溘然站立起身:“洪亮,你随我来!
”
74狄公疾步径奔后院王县令宅邸,摸向那间失事的卧房。狄公举烛高下四周一照:“洪亮,你将那柄靠椅搬过来,搁在这木柜上。”洪参军小心将靠椅搁上那张搁茶炉的木柜上,狄公爬了上去,秉烛细检头上的横梁。
75半晌狄公道:“洪亮,害去世王立德的毒药末儿正是从这横梁下真个一眼小孔里落到那口紫铜锅里的。歹人利用王立德新沐油漆之机,在横梁下端钻了一眼小孔,藏入毒药后,又用蜡水封合,不消几日,蒸气便融化了蜡水,毒药末即撒落到下面的紫铜锅里。”
76洪参军叫来了唐主簿。唐主簿道:“正是王县令去世前七日请来了个漆匠。听说这漆匠是一条番船上的,甚年轻,是番客装扮。”
77金昌邀马荣、乔泰、卜凯来到玉珠的花船,玉珠叫了乔泰到房中,两个正亲密,金昌进来说马荣唤乔泰。乔泰虽然不悦,也只好上到船面。
78此时卜凯牵了马荣来到船尾,马荣看了半晌,只见铁锚边上搁着十几根旧禅杖,正与他们在小菩提寺后殿神龛下见到的千篇一律,心中不由狐疑。正犹豫间却见乔泰寻路而来。“马荣弟,叫我来何事?”“咦,乔泰哥,你如何不去陪侍玉珠小姐?”
79“不是你唤我来的吗?”乔泰不无埋怨。马荣这时乃发觉卜凯不知到哪里去了,忙问:“谁叫你来的?”“金昌说你唤我。”马荣叫道:“上他两个当了!
你快下舱去责问金昌,我这里寻着卜凯,定要问个明白——没想到我们今日倒被他两个消遣了。”
80舱门紧闭,乔泰一脚将门踢开,见金昌揪住玉珠头发,正在抽打玉珠。玉珠全身血痕,险些昏厥过去。乔泰怒从心起,正要上前擒拿金昌,金昌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对准乔泰背脊正待刺下,玉珠跃起一把拖住金昌大腿大声叫:“乔大哥,快逃!
”
81金昌猛一挥手,匕首刺入玉珠胸膛。玉珠惨叫一声:“乔大哥,他们正偷运黄金哩!
”乔泰听了,如霹雳轰顶,站起身子,一手揪住金昌臂膊,来源盖面便是四五拳,打得金昌鼻门分裂,脑浆血水一齐流淌。忙又转头抱起玉珠,玉珠已经气绝。
82乔泰、马荣回到县衙已经半夜。那条花船羁押在内河口,乔泰命四绅士兵在那里看守。二人将适才发生之事详细禀报:“金昌一伙私贩黄金,会不会与那些和尚用的旧禅杖有关联?”
83马荣道:“金昌虽去世,卜凯还在。我们只须出一海捕文告,看他能跑到天涯海角去?再说,金昌与卜凯参与走私黄金罪过,他们的雇主顾孟平、叶守本真的能推得一干二净?”
84明天将来诰日早衙升堂,忽见一女人牵着个年轻女子跪倒堂前禀道:“前天,卜凯将这女子带进了我们行院,说是他新纳的妾,又交我十两银子,要我替她备办衣裙首饰。今日一早听说卜凯犯了滔天之罪,小人哪敢隐匿,立即将这女子带来衙门,小人也好脱干系。”
85狄公听罢道:“摘去汗巾,快说出你的姓名、宅址和与卜凯的关系!
”那女子逐步抬开始来,伸手摘了汗巾。狄公望去,却原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女子,年纪年夜约二十岁光景,“奴家姓曹,名英,丈夫即是适才老爷问话的顾孟平。”
86“那一日遇上范二爷和他的奴隶。行到范二爷田庄前,他支开奴隶,将奴家骗至田庄玷污了。半夜忽见窗口跳入一个黑影,将范仲的脖颈剁断了下来,冲我叱道:‘你这反复无常不要脸的小淫妇,也吃我一刀,解我心头之恨。’奴家便不省人事了。”
87“奴家醒来时,见一和尚正欲施暴,忽听得桑树后一汉叱道:‘大胆贼秃,竟敢半夜挟制良家女子!
“和尚一听倒地去世了,来人正是卜凯师长西席。卜凯师长西席真个是个君子君子,他非但不欺凌于我,而且护送去了荷喷鼻香行院。只等风波沉着,再将我领出送回夫家。”
88退堂后狄公肚中不免又转思起那宗黄金走私案子来。显然,这蓬莱县潜藏着一个走私团伙,罪犯们将黄金偷偷从外洋运进,走私谋利。边关对和尚的法器从来不多盘查,故恰好做此手脚。想到此,狄公传命将花船和小菩提寺两处的禅杖全数取回衙门细查。
89百姓早就听说白云寺要举行铜佛启行庆典,一时万人空巷,如潮水般来白云寺不雅观看盛典。狄公步上高台,向众人说:“今夜无量寿佛移座东都白马寺,但本县闻报,铜佛铸造时选料未精,故多瑕。本县传命匠工补救,以免佛面有玷,贻笑天下。”
90乔泰、马荣跳上高台,用手揭去覆盖坐佛的黄绫。佛像暴露,顿时发射出黄澄澄夺目的金光。狄公年夜声宣道:“这尊无量寿佛不是生铜铸的,而是用黄金铸成的。有人竟利用这种手段走私黄金,本县传命将僧慧本、顾孟平、曹鹤仙等人一并拘押,静候审理。”
91“顾孟平是这伙罪犯的首魁,他不仅在蓬莱伙同慧本组织了一个严密的走私网,而且还阴谋毒去世前任县令王立德!
”顾孟平颓倒地上,口喊冤枉:“偷运金佛是真,小人不敢抵赖,可我委实没有谋害王县令的性命啊!
这杀人的罪名小人如何担当得起?”
92 狄公冷笑一声,从怀里拿出那个紫绫包袱:“我且不说其他罪证,单这漆盘上王县令便亲手镌刻了你手中的两根细竹杖,都涂抹了金粉——这不正是暗示了你为首走私黄金的罪过。”顾孟平伏地大哭,额上汗流如雨:“狄老爷,小人只不过是个走卒……”
93狄公回衙坐定,对众人道:“乔泰、马荣,你们两个那夜瞥见河边有人从凉轿上被打落下水,想来是白云寺里铸金佛用的泥胎。慧本将金佛大小让顾孟平验看了,便命人入夜悄悄抬去河岸边打碎,抛入河中,一时三刻便化作泥浆了。”
94乔泰道:“那曹鹤仙,老爷又如何断定他也参与了此案呢?”狄公道:“曹鹤仙言儒排佛,却拜倒在白云寺的困惑下;他忌恨顾孟平,却又将女儿嫁给他。这只能有一个答案,即他被顾孟平牵了鼻子,卷入了走私黄金的阴谋罪过。”
95马荣这时有些迫不及待了:“老爷,那么卜凯呢?”狄公抚须微笑。正说话间,走进一个人来,正是白云寺后殿里棺材中睡着的王立德。狄公迎上前道:“师长西席应是京师户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师长西席吧?”来人哈哈一笑:“狄县令果真目光如炬!
”
96狄公对众人说:“这位王元德师长西席是已故县令王立德的胞弟,正是京师户部的大官哩,却潜来蓬莱暗中侦察,替兄复仇。事实上他早就狐疑慧本、顾孟平、金昌一伙了。”乔泰惊叫:“原来是卜凯师长西席!
”
97狄公道:“我这里正有一本令兄弟留下的簿册,请王公披阅。”王元德细细翻阅一遍,拍案道:“这簿册密记了他们一伙走私黄金的韶光、船次、数量、折合金额、贩售去向等,正是申详上司的证物。兄长亲笔实录,真个可敬。睹物思人,能不感伤太息再三。”
98王元德道:“这案子正是京师的赃官牵的线头,我在户部间有闻报,只不详尽,兄长遇害前来信也说及此间有走私黄金的迹象。故我冒了性命危险,潜出京师,乔扮作卜凯来此侦查,只等拿获了全部证物便回去京师讦告,表露此骇人巨案。”
99王元德又说:“兄长末了的来信见告我说,他已将装有罪犯秘密的一个漆盒交给了一个叫玉珠的妓女。故而我总千方百计靠近玉珠,无奈玉珠厌嫌于我,从不与我亲热,更不提漆盒事。后来我把两位兄弟带上花船,没成想连累玉珠去世于非命。”
100乔泰听了玉珠一段,兜起旧情,忍不住嗟叹连连。狄公嘱咐洪参军赶紧备办一口上好棺木,厚葬玉珠小姐。诸事已了,狄公陪同王元德相公亲去京师,申详大理寺,拿获奸佞,廓清迷雾,将这黄金案表露于世,垂诫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