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意中缘》又请来嘉兴才女黄媛介来作评点，女画家评女画家，噱头十足，显示了出版人的高度敏锐。黄媛介江湖鬻艺，以笔墨谋生存，自然深晓个中道理。要胜任点评者的任务，她必须首先是一个歌颂者。其次，要谙熟画学，能提出专业见地。第三，要以女画家的身份，为这戏曲增加可看性。女性、画家的再叠加，黄媛介和曲本女主角杨云友（原型杨慧林）一起承担起知足读者瞩目希望的任务。
清刻本李渔《意中缘》卷端，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
林雪山水扇面，Cheng xun tang Collection, 自Views from Jade Terrace
黄媛介三项任务都完成得很好。在前两项中，黄媛介紧张是一个不雅观者，她去看戏，看女画家杨云友。戏一开场，董其昌和陈继儒二人议论画画应酬。黄媛介喝采到：“非去世于笔墨而复还魂者，不能为此折肱语。”（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清刻本《意中缘》，以下同，不另注）又频繁地夸奖李渔“锦心绣口”、“彩笔行文”、“千古绝技”。遇情节有梗滞处，亦奥妙地予以回护。《沉奸》出中，杨云友、妙喷鼻香和老黄三人合力把醉倒的是空和尚丢下水去。虽然是空坏事做尽，但三人沉奸之后，立时就“如今好了，我们三个人的大仇都已报了，且坐过来吃钟喜酒”的情境转换，还是颇显突兀，与敦厚正面的代价不雅观相违背。黄媛介就特为阐明道：“各类奸谋，般般毒计，适足以自毙其身，此传奇之本意也，解人不雅观场，当于此等处着眼。”
在《卷帘》一出，杨云友面对数位求画者，当场挥毫：
【北折桂令】（旦看净，画介）觑着他那花面偷瞧，早不觉画出个盗果猿猴，窃食山魈。汗巾完了，妙喷鼻香送过去。（老旦付巾，净背看得意介）妙！
我的汗巾是临了拿上去的，倒先画起来，可见故意到我了。藏在袖中，就做他的表记。
（旦看副净，画介）便将他那山野形容，诚笃规模，画做个本分渔樵。手卷完了，送过去。（老旦付副净，副净收介）
（旦看末，画介）试看他老婆娑，好一似风前瘦鹤，且待我肖神色，画一个雪里芭蕉。书页完了，送过去。（老旦付末，末收介）
（旦看小生，画介）试觑他神气逍遥，须髩飘飖，待画个岭上孤松，当做颊上三毛。扇也完了，送过去。（老旦付小生，小生收介）
李渔精通艺术鉴赏，描写得神色逼露，透出中国绘画措辞中各类独特的关窍。花脸大概面相猥琐，画家画了一只偷食的猿猴做比。猴子偷桃的画面活泼灵动，寓意吉祥，向来被看作是贺寿的嘉礼。经李渔这一打趣，接管者再见此类图样，难免心里打鼓，平添一层疑虑。花脸后来果真痴缠霸道，与女画家一行好一顿口角。副净看上去诚笃本分，给他在手卷上画了习见的渔樵人物来对应。清瘦颓败的须生对应一棵写意的雪里芭蕉。芭蕉不是长青的物种，闽广之外，雪中难觅。王维创立的这一画题，后人多解作画讲神韵的范例，钱锺书则认为个中暗含“毕竟无”的禅理。末了一位小生颇有喜感，画意也最出人意料。扇面绘山岭上立一棵松，不是喻他品性贞洁，也不是恭祝他福寿绵长，而是暗示他面上多生的髭须。
林雪不雅观音像，自《历朝名画不雅观音宝相》
柳如是书页之四，Mr.and Mrs. J.P. Dubosc Collection,，自Views from Jade Terrace
柳如是书页之八，Mr.and Mrs.J.P.Dubosc Collection,，自Views from Jade Terrace
画家不雅观察了每一位求画人，由外面特色而及品性生理，为他们量身定制成画。黄媛介批点云：“肖人作画，暗寓品题，是云友生前长技。”这一句评语供应了有益的画史知识，表示了黄媛介的专业上风。
在第三项任务中，黄媛介要自觉地转换为一个被看者，现身说法。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一帮不怀美意的男性求画者，想要一睹女画家的姿容，便捏造谣言，说女主角杨云友实在不会画画，全依赖背后的捉刀人。这样一来，就又是女画家当众挥毫，又是撤下桌围看脚，各类露骨的低俗把戏。黄媛介还煞有介事道：“余少年时亦受此谤，然坚持不动，彼亦无奈我何。只此一节，稍胜云友，索字画者颇能谅之。”评点人自觉拿出个人经历来作为爆料，语气中有对戏里主角的同情，又微露自矜之态。
二
才女嫁绅士是《意中缘》式的圆满。剧中人董其昌揣测杨云友的姻缘：
我想那个女子有这样高才，又有这样绝技，岂有不择婿而嫁之理？当今负才名者，便是我与眉公两个。
女二林天素（原型林雪）被扣山寨，想的是：
说甚么文齐福齐，到如今祸也齐，想是我烟花不该做绅士妻。
现实中杨慧林自有外子，黄媛介仍以她“生前未嫁秀士”为憾。倾国倾城貌的柳如是兼得多愁多病身，若非归于绅士钱谦益，赖其财力养护，恐怕性命堪虞（陈寅恪师长西席语）。黄媛介嫁的却是贫士杨世功：
著书不费居山事，沽酒恒消卖画钱。
贫况不堪门外见，依依槐柳绿遮天。（黄媛介《夏日纪贫》）
生活必需品要仰赖鬻艺所得，她得亲自张罗生存。要体面地卖画，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建立荣誉，担保画有销路；二是程序上体面。学者认为当时的才女们常常通过展现自身多方面的才华，在与绅士的品题互动中得到荣誉。马湘兰之于王穉登，杨慧林之于汪汝谦，黄媛介之于钱、柳夫妇，都是如此。黄媛介在钱谦益位于常熟和南京两地的府邸住馆，与柳如是说是“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黄媛介《眼儿媚·谢别柳河东夫人》）。这不知是黄媛介为衣食计，还是钱谦益另有想法，但于黄媛介而言，确实为外人所轻易不得见，免去颠沛之苦。末世的烽火烧来，她与钱、柳夫妇匆匆告别。待钱、柳经历一番磨难归来，黄媛介亦有不能言说的遭际，三人在西湖重遇。钱谦益说此时的柳如是心思沉寂，在喷鼻香灯禅版间寻求归属。黄媛介橐笔湖上，笔下益发骨格老苍，云山清冷。他招黄媛介与柳如是偕隐，但“栗里纵无归隐计”（吴伟业《题鸳湖闺咏》之二），钱、柳不能做真隐士，选择不嫁绅士的女画家，也还需卖文卖画筹生活。
柳如是《月堤烟柳图》，故宫博物院藏
黄媛介仍旧为柳如是作画。这幅画与柳如是的《月堤烟柳图》合装在一起。两幅画都是柳如是的写照，柳画作于鼎革之前，黄画写于战乱离隐之后。寒食节拂水山庄的月堤之上，月光溶溶，新柳如烟。柳如是登上花信楼，点染长堤景致。见过柳如是的几幅画，虽意蕴清雅，但大都用笔简单，点到即止。这长卷里的十馀株绿柳却画得万缕千丝，笔意周详。如此存心经营，是把这柳树当做了自己的化身。画中常有一个“我”在。两三笔点景人物是我，山岚云影是我，轻柳笼烟也是我。钱谦益之前曾有诗咏道：“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喷鼻香不断头。最是桃花能烂漫，可怜杨柳正风骚。”（《月堤烟柳》）陈寅恪师长西席以桃比惠喷鼻香，柳比河东夫人，视此诗为柳如是来归的预兆。桃花、杨柳、红阑桥，诗中景物一几次再三现于画面之上。只是当年寒食节已值上弦之月，不能作如钩状了。
黄媛介山水，与上图合装一卷，故宫博物院藏
署黄媛介山水图，自《中国名画》第十五集
黄媛介的一幅，近景一柳照水，尽得风骚稚秀之态。隔水山林寂寞，数间屋舍环抱于层层山凹之间，用笔具倪瓒的品质，气候自别。金石学家张度评柳画娟秀，黄笔古澹。黄媛介素不以小儿女态取胜，歌诗有“欲洗闲愁说大江”（《小春同女伴写怀》）的旷放，山水画饶嫩秀的风致，合营干笔的娴熟利用，营造出岑冷枯寂的画境。
董其昌夸奖晚明女画家的打破云：“求女人相了不可得。”（《林下风画》）。他在一段针对杨慧林和林雪画艺的评论中，以南宗喻杨，以北宗喻林。董其昌的南北宗是晚明画论中的一个关键观点。南宗是文人正脉，包括王维、董源、元四家等，马夏、吴伟等风格峭厉者则归入北宗。这里的归类却并非针对林雪的画风而言。从存世的林雪画作来看，比起黄、柳等人的精于用笔，林雪更善于墨法的营造。画面上的湿墨有吴镇的神韵在，也用淋漓的墨点写出米家云山。水汽氤氲的湿笔被认为是松江画派的范例技法（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的明末松江吴振的《溪山秋晚图》与林雪作品面貌附近），曲本中说林天素专仿陈继儒实有所本。但她笔下时露痕迹，有支离的毛病。在勾出山石坡岸的轮廓时，随意马虎显出用笔的不敷。
林雪在一个扇面上题款“林雪仿子久笔法”。从女性艺术文人化的角度来不雅观照，这一句“仿子久”具有特殊的意义。与画史南北宗论的出台差不多同时，“仿某某”的做法来源，各路画家纷纭在画面上致敬先哲，流风及于清末。艺术史家用“风格即画史”来总括其特色。这种致敬，可以是一笔一画的风雅临摹，也可以仅捉住代表性的皴法或图式特色的一鳞半爪，如米家墨点、王蒙解锁皴、倪瓒一水空亭。若完备自出机杼，只把敬意勾留在题款上，也毫无问题。如林雪“仿子久”扇面上湿笔勾染的图像就与黄公望山水面貌不侔。林雪在较早的时候，敏锐地捉住了士人画史上的这一新动向，仿照实施。借用文学的观点，这可谓是女性绘画的“文人化”。
奇女子薛素素于枯淡林泉间为女墨客项兰贞写一小像，宛转娥眉从容立于坡岸之上，启用了向为点景士人所独占的艺术空间。才女们浸润于这种文化之中，成长呼吸，与之同化。柳如是的男装惊艳是其轻松意见意义的一壁，两次断交赴去世则见其斩截刚性的一壁。
林雪《仿子久山水》，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藏，自Views from Jade Terrace
三
为杨慧林量身打造的剧目，加上黄媛介的受邀评点，《意中缘》表现出对付女性艺术家的积极态度。孙康宜认为许多明清文人曾积极地、有策略地提拔才女，对才女文化的成长起到正面浸染（《妇女诗歌的“经典化”》）。出版人还有能力为这出戏曲加码，让它更受欢迎。书的开头精心制作了六幅版画，内容分别出自《毒饵》《画遇》《入幕》《卷帘》《拒媒》《诳姻》等出。
本日的不雅观者，不管是想看女画家独立精神的，还是期望管窥晚明艺术天下之一斑的，在看到这些插图的那一刻，大概都会感到程度不同的不安。画中杨云友的受众，是清一色的男性。
第二幅《画遇》中，好角董其昌、陈继儒、汪怀一和奸角是空齐集笺扇店，核阅两位女画家的作品，各自生出关于女画家的想象和打算。
到第四幅《卷帘》，这种瞩目达到高潮。男性买画人密密地围坐过来，在女画家身前形成一个半闭合的空间。女画家低头侍弄笔墨，被动地、无辜地承受着由前周遭环聚焦过来的目光。这险些毫无差错地再现了约翰·伯格（JohnBerger）“男性瞩目（malegaze）”（《不雅观看之道》）的画面。
在这种瞩目之下，当代读者对付李渔的信赖开始坍塌。《意中缘》披着女画家遇知音的外衣，内里还是才子佳人的俗套故事。阴谋、狗血、爱情，一样不落。毫无疑问地，李渔在笔墨中授予了女主角各种权力。但这些能动性多是经不起考虑的，李渔所给予的主角光环，与其说是对两性角力中女性权利的尊重，毋宁说是出于对戏曲冲突的追求。若身处现实天下，被诓上贼船的杨云友如何能惨烈断交地水沉奸角？她神通广大地给名义丈夫买官，置于传统性别角色之下，不也是尴尬至极的事情吗？
职业卖画的女画家背后的男人彷佛不可避免地被认为缺少经济能力，这样的两性关系也被认为是颠倒的。李渔给杨云友塑造了一个天腌的名义丈夫。戏中他靠杨云友的画资买官的情节，由黄媛介拎出来，指明确有相对应的现实情节。才女背后的平凡丈夫，隐身者固然受人揶揄，游扬获利者亦难免讥讽之声。京官姚凯元有一位能画的夫人：
年来多病，恒牵扯不快意事，交游甚寡，剥啄亦稀，匿迹穷居，枉岁废月。请予室人左浣喷鼻香师长西席，图得《闭门风雨》册子，住所晤对，颇惬素怀。（《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转录姚凯元《读说文序表记》自序）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撰写者绝不掩饰笼罩自己读到这段话时的厌恶之情。姚凯元曾为谋职，试图用妻子的画作从中间人背后的买家那里打通枢纽关头，而卒无所获，亦连带着失落掉士林的尊重。“尴尬人偏遇尴尬事”，文人卖画要面对职业化的质疑，女画家则还要加一层两性关系的枷锁。
薛素素兰石图，美国火奴鲁鲁艺术学院藏 自Views from Jade Terrace
为女性作画，可婢女画家免予处于清誉受损的田地。这是程序体面的一种情形。嫁得好的才女柳如是成为黄媛介的艺术资助者，钱谦益又为之游扬声名，这种资助模式在卞琳、吴山夫妻，黄文焕夫妇，张明弼夫妇处重演。直臣黄文焕学问上师承王阳明，治《诗经》有成绩。但在看待女性文学方面，不雅观念彷佛颇为守旧。他耿耿于才女们的身份归属，认为宮中妇女和卿大夫之妻足不出户，绝少交游，才是独出性灵的正途。女性诗史上常见的羽士、妓女之流，见闻日开，反倒失落去了她们不同于男性的上风。更进一步来说，闺中妇女若因诗才而与羽士、妓女中的才女相提并论，不啻于是一种屈辱。
在黄文焕看来，清才在名节面前不名一文：“诗名非妇人所急，即埋没庸何伤？”又说：“吾恐深闺之内，宁甘朴陋无文，不屑负能诗之名矣。”黄文焕要立闺流诗教，黄媛介与丈夫安守贫穷，又“竟日不轻说笑”（《黄皆令新诗序》），才是符合闺范的墨客。不足为奇，女画家杨慧林也被好心地粉饰出同样的形象：“性端谨，交际皆孀母出应，轻不见人，士林敬之。”（张朝塘《明杨女士云友墓志铭》）
《意中缘》插图之《画遇》
黄文焕的这一番辞吐，由黄媛介的丈夫杨世功要来，刊刻在黄媛介《湖上草》一书的卷前。杨世功在才女的传奇里频频出场，又隔膜疏离。离隐之时的分合猜想，惹得吴伟业也随着担心。事涉朝廷忌讳和个人身家性命，大家集体沉默。《意中缘》演到林天素被掳与将军补救，或与黄媛介的出生更见影合之处，但她在这里只能噤声。
黄媛介只是心有余悸地回顾往事，光彩自己不用像《意中缘》图四中的杨云友那样承受赤裸裸的男性瞩目。事实上，若非出于戏剧性的猎奇效果，这种场面大概并不随意马虎发生。女画家的亲族朋友中，有不少人乐于充当业余的中间人。左锡慧的中间人王兰，缪嘉惠的中间人缪荃孙，都是科举绅士。中间人代替买家拿了画材、银两来，商量画面营造，女画家或谢绝，或接管，都不失落体面。
《意中缘》插图之《卷帘》
绅士们和黄媛介自己已经辩白过很多次了。大家言之凿凿，说黄媛介深闺文雅，“声影未出于衡门”（黄媛介《离隐歌》序），行为绝无逾矩。陈寅恪师长西席不让这无辜者的辩白、创伤后的自自持续下去。他说，杨慧林当众作画又如何？如是俏丽，“不妨任人饱看”（《柳如是外传》）。有貌寝之评的黄媛介，纵然真的没人看，也绝不是礼教的胜利。看与不看，只和俏丽干系。没有不雅观者猥琐的目光，也无由背负被看的罪愆。俏丽被授予了在礼教之外自由呼吸的权利。黄媛介不能以闺教唾弃杨慧林，她自己也才能同时脱困于礼法的禁锢。才女们跋涉至此，才得一大解脱。
作者：韩进（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编辑：于颖任务编辑：任思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