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秋,又见月圆。

每年一到这金风飒飒的时段,一见到那皓月的银光铺上千家万户的餐桌,我就想起了那条鱼。

铝合金门窗红辉紫_难忘那一条鱼 滑动门

插图:李娜

50年前,正是附近中秋的一天,张文秀师傅带着她的徒弟小孙,拉着我到她家用饭。
每个细节都记得太清楚了,就像昨天才发生的。

17点20分放工,尚未入夜,张师傅先带着我俩去菜市场,花1块2毛7分买了一条胖头鱼,又花1毛4分买了一块豆腐,然后,一起晚霞红辉,把我俩带到酒仙桥十一街坊她的家。

屋子不大,是厂里分配的宿舍,她的丈夫潘玉宝师傅和俩女儿,已经被丁宁出去了,家里空出来,专门用来招待我和小孙。
小孙叫孙秀华,是和我同时进厂的小女工。

我俩都梳着小辫子,都是刚满15岁,初中没毕业就被提前分配进厂,做了三分厂第三实验室的涂膏工。
班里原有12位师傅,都是1956年和1958年进厂的女工,我俩是1970年来的,这时她们已是三十多岁的“老师傅”,都是俩孩子的母亲。

我们工厂是很让人骄傲的国营保密大厂,是20世纪60年代国家花了大代价建起的当代化电子工厂,代表着新中国工业的前端水平。
它的代号是774,位于北京东郊酒仙桥,是那一大片电子工厂的龙头老大,现今有名遐迩的“798艺术区”,比邻当时的774,属于跟班的小弟。

厂子如此辉煌,工人们的地位也是颇高的,绝大部分是女工,学历都是初中或高中,人为也比北京其他工厂的均匀人为高一些。
比如我们厂二级工的人为是每月41块7毛1分,其他厂都是三十七八块,要赶过好几块钱呢,按本日的收入折算,得有好几百块的差距。
张师傅当时是三级工,每月挣49块零3分,加上她家潘师傅的人为,两口子的月收入有近百元,在20世纪70年代算是很不错的了。
但他们上要赡养四位老人,下要哺育两个女儿,还要时时时接济老家的亲戚们,这样的情形下虽不穷苦,但日子也过得牢牢巴巴。
那时中国老百姓的生活,不像现在这么随便招招手就请人用饭,最少在我们工人群体里,请人到家中用饭,是一件惊家动屋的大事。

我们拎着那条胖头鱼,托着豆腐,高唱凯歌进了张师傅家。
她去公共厨房忙活,不让我们动手,小孙陪着我说话。
小孙是分配给张师傅带的“亲徒弟”,已来过这里多次,举止透着随意。
我则多少有些拘谨,由于平日里跟张师傅打仗并不多,那时我的生活办法基本是有活干活,没活读书,非常不适应与人交往。

张师傅也不是爱说话的人,她还老说自己脾气倔,对看不惯的不公事,能立马拉下脸来批评,绝对不同流合污。

我坐在屋子里有点儿如坐针毡的觉得,由于我以为我和小孙是后生晚辈,怎能就这么当甩手掌柜等着吃?可是张师傅又轰我们,说她要给我们做一个拿手的胖头鱼烧豆腐汤。
小孙也把我拉回屋,轻声说:“你知道张师傅干吗要请你用饭吗?她是以为快过中秋了,你一个人在家,怕你孤独……”

呀,我心里急速开了锅,有一股酸水流进嗓子眼,便大声咳嗽起来,以撑起自己的软肋:是,当时我是一个人在京撑着门户,父母去屯子和五七干校了,哥哥姐姐去当知青了,只剩下我做了户主,不然这个家就散架了。

不过,我的日子过得飞快,每天上班、学习。
我不吃早餐,起床梳洗后直接骑自行车奔向东郊,午饭和晚饭都在厂里的食堂吃。
刚巧我不馋,食堂的大锅菜吃得我心满意足,周日随便一凑合就过去了。
紧张还是由于那时我的“聪明花”开了,满脑筋都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外加方程式、因式分解、化学元素表……五花八门,杂七杂八,切实其实分不清是“玉”字还是“王”字,反正饥渴的我犹如八百年没吃过饭的饿鬼,见着书就张着大口囫囵往下吞,哪儿还有韶光去想吃什么饭?

什么是“聪明花”呢?这是厦门大学的林丹娅教授跟我提及的。
她说每个人的脑筋里都有一朵“聪明花”,但何时着花或一辈子开不着花,年夜家不同。
比如有的孩子小时候顽劣不爱学习,整天攀东墙跳西墙招灾惹祸,让家长操碎了心,可是忽然有一天他的“聪明花”开了,从此就变成猖獗好学的头等生,你不让他学都不成。
我当即跟丹娅说,信然,我的“聪明花”是在进厂第三天开放的。
那天,我站在伟大的车间里,看到一条条红的、绿的、蓝的、紫的管道彩虹一样编织在一起,看到一颗颗紫的、蓝的、黄的、绿的、红的小指示灯珠玉一样平常闪耀个一直,脑筋里“轰”的一下,以为自己是那么微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如同一个白痴一样。
真不成哇!
从当天晚上开始,我买了6本一套的初中数学教材,开始猖獗地“啃”起来;高下班的路上,则背化学元素表和古诗词;晚上临睡前,读中国小说、天下名著……

苦吗?一点儿也不,能得到知识的微光,真是满盈盈的圆月敦敦实实的幸福。
师傅们不是很理解我,有的还来问我学这些干什么,是不是不愿意一辈子做工人?我眨眨迷蒙的双眼,回答说还真不是,只是以为自己不能什么都不懂。
大概她们都可怜我不会做饭,好几位师傅都叫我星期天去她们家用饭。
实在我早在12岁那年就学会了做饭,炒土豆丝、熬豆角粉条、蒸馒头、烙饼、包饺子……这些北方饭菜都不在话下,只是这不都得摧残浪费蹂躏韶光吗?

这回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再不来张师傅就要发脾气了。
可是我心里真不安,尤其接管不了一个月才挣49块钱的张师傅,非要花一块多钱给我买一条鱼,要知道那时食堂里,带肉的甲菜才2毛钱一个,乙菜1毛钱就能丁宁一顿饭了。

张师傅端着砂锅进屋了。
乳白色的鱼汤满满腾腾,大片的豆腐游走在鱼肉、青菜之间,让我想起了丰收的野外,红的果,绿的菜,黄澄澄的麦子和稻子,多么俊秀的景象!
张师傅又端出一锅焖好的白米饭,是圆粒米(东北好米),当时是要凭票供应的,每家仅在过节时供应几斤,这就意味着他们百口过节就得吃机米(籼稻)了。
唉,这份滚烫,一遍又一遍从我心头滚过,我加倍忐忑了。
张师傅见我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好吃的,本日是带你认认门,往后一个人有什么难事儿了,可以随时来……”

她起身去把窗户打开了。
我看到,夜幕已经降临,苍黑而又透着湛蓝的窗框中,刚好走进来一轮明月。
还没到八月十五,玉轮正在奋力变得圆润、饱满,充满了激情。
那皎洁的银光,给我们的饭桌铺上了一张圣洁的餐布。

那一餐饭,那一条鱼,那一锅圆粒米饭,还有那一轮明月,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印象画,永久印象在我的印象里了。
后来我还到其他师傅家中吃过饭,也都永久印象在我的印象里了。
那时的我还进厂不久,年轻不更事,因此还远未认识到它的景深之无限——在之后长达8年的工厂生涯中,我对厂里的师傅们、对中国的工人群体,逐渐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这是一个最具古道热肠的群体,彼此依存,互援互助,用本日的时髦话说,是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虽然工人们文化水平不高,社会地位不高,经济条件不好,但他们联络友爱,心中有别人,彼此关照,不论谁家有事,不用呼唤工友们就去帮忙了,纵然拿不出钱也要出个人。
他们把这视为自然,漫长又短暂的生平便是这么自自然然地走过的,没有轰轰烈烈,没有豪言壮语,却时时刻刻都沐浴在东风中。

我便是在那8年里,学会了热爱、热心、激情亲切,学会了虔诚、虔诚、忠实,学会了明道理、明是非、明善恶,学会了尊重人、关心人、帮助人,还学会了其他许许多多……后来上了大学,进了新闻单位,变成了大报的和编辑,乃至在离开工厂近50年的本日,我仍怀念着我的工厂,还是最乐意说自己“是774厂的”。

酒仙桥月一轮秋,

印入平生岁月流。

中秋佳节年年过,

思君不忘心悠悠。

《光明日报》(2024年09月13日 1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