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苍山之南。温州最南端。浙江南大门。
这是对苍南的地理描述。
地理描述是冷的。正如我们在舆图上划动手指,再是峻岭深谷,也是一马平川。以是要深入实地,才有质感,有气息。
以前熟习温州,不熟习苍南。说熟习温州实在也没到过温州,但“温州模式”天下有名。模式是人创造的,温州模式是温州贩子创造的。贩子身上有酒神精神。富商六百年,出土文物多为酒器,而在中原大地漫长的岁月里,富商期间的商业是少见的繁盛,买卖好时,寺院也充着市场,“贩子”这一称谓,便源于此。可见做生意是多么古老的职业。而贩子受到的压制,险些和中华文明史一样古老。他们举头做人,昂首向天,是改革开放往后的事了。门还没真正打开,温州人就倾巢出动,单是奔忙江湖的推销商,就达300万众。敢为天下先的气概,尽显无遗。
苍南,是“温州模式”的主要发源地。
难怪苍南有那么多“第一”:中国第一座农人城、中国第一条私人承包的客运航线、中国第一个县级动车始发站……又有那么多“都”:中国印刷之都、中国塑编之都、中国礼品之都……
作为一个内地人,遥望那片地皮,也能觉得到沸腾的热度。
内地是相对沿海而言。苍南多山,却因濒临东海,主旋律就还是水。水和每,组合成海。每这个字,在甲骨文、金文和篆文里,均为一女子坐于炕上,头发茂盛,意义也由此而生。加水成海,便是水的茂盛了。我们形容水或者说形容大水,喜用壮阔、浩瀚、烟波等词,实在真不如茂盛俊秀。
茂盛蕴含着成长的力。
二
我的抽屉里,留着一小盒物件:1980年代的饭菜票。硬塑料,绿底黑字,黄底黑字,红底黑字。那是我念中学时用的。拿一张五分在手,觉得没在指尖,而在鼻子和舌头:沤烂了的菜叶气息,送进嘴里,油水寡淡。拿一张三角起来,立时闻到肉喷鼻香;那时候,三角钱一份肉,粉蒸肉或咸菜烧白。
自从离家求学,饭菜票在我心里便是神圣之物。我读中学是在一个半岛上,半岛景象温和,雨量丰沛,一年四季,春夏秋都鲜花盛开,但花再艳丽,都不如饭菜票好看。民以食为天,在我这庸人身上,绝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该是一双若何的手,才把这神圣之物造了出来!
结果出自苍南——苍南县东部的金州里。
金乡,明洪武年间筑城置卫,听说早于天津卫,也早于威海卫,是抗倭名城。我读过有关戚继光的书,知道这位张居正的爱将和朋友,自北疆南调,几度在金乡练兵,取得辉煌战果,却又晚景悲惨。苍南以蒲壮所城、抗倭博物馆、手工“戚光饼”,让那位民族英雄和他的将士,活在人们心里。只要被言说,就没有去世去。这是精神生命与造物争锋书写的奇迹。
深度参与并创造当代生活,将成为自己和后人的奇迹。苍南即是。比如金乡,是温州市首个产值超亿元镇、浙江东海文化明珠镇、中国牌号文化城、中国数字第一镇。而这统统,是从细节开始的,制台历、挂历、饭菜票……镇党委布告讲,那当年,金乡的创业者们,向全国各地学校发信件,征客户,以至于全国各地学校的饭菜票,都是“金乡制造”,包括我用过的、珍藏的。
苍南人,心活。由于活,以是能创造。作为小说作者,深知创造的不易,也深知创造的名贵。我好奇的是,他们是如何在万千商机中,拎出了这样一根绳。这根绳很小,小到肉眼难见,却牵连着神州大地的神经。这正是创造的能力,也是创造的魅力。背后的支撑,是实。苍南民气实,以是站得住,想得开,也不惮于失落败。人言,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这是错的,身为人,谁没有一点想法?想到了立即动手去做,想法才会着花。纵然没着花,更没结果,也在过程中累积履历,从头再来。当某一个时期过去了——比如利用饭菜票的时期过去了,立即转向,不再留恋。我以为,这才是苍南人真正厉害的地方。
三
可能是出于一种美学偏好,我对废墟特殊的另眼相看。废墟里蕴含着光阴和消散的文明,是隐秘的伤口,而医治伤口的药,每每就在伤口里。
因这缘故,对苍南矾山镇,我是期待的。矾山以其特色命名:矾。藏量惊人,占中国80%,占天下60%,是名符实在的“天下矾都”。当年的沸腾场面可知。说“当年”,是已经由去了,640余年的采炼史,终于划上句号,成为往昔。矾用场虽广,但有了替代品,不必直接从大自然索要,以是停滞,成为“废墟”。
然而到底是江南,不喜磅礴,钟情秀美。他们把废墟变成了美。矿石馆、奇石馆不必说,连需手电照明凉气浸人的矿硐,也显出几分文雅。先前劳碌的车间,化身为酒店,名为“欢庭”。那些祖祖辈辈开矿的矾隐士,如果放在我老家,大概都收手了,住在挣来的大屋子里,看看电视,打打麻将,度过每一天的光阴。而矾隐士不这样,矾隐士要的,是给韶光以生命,不是给生命以韶光。“他们到全国各地乃至天下各地开矿去了”——矾山镇的布告这样讲。
这真是苍南人,真是温州人。
在他们那里,废墟不存在。
碗窑村落是另一例证。该村落属桥礅镇。桥礅、碗窑,这名字朴实得都有些不像江南了。金乡、钱库、钱仓等名,带着直击目标的锐利,桥礅和碗窑,指向均为实物,带着憨相。憨,是人们爱的。在中国,叫碗窑村落和笔架山的,说不计其数显得夸年夜,但一定很多,它们代表了人的两种需求:身体的和精神的。
桥礅镇的碗窑村落,据苍南县融媒中央朱建德讲,有300多年历史,初民来自福建——躲避战乱而来。他们背井离乡,把这里作为了第二故乡,一代接一代,先辈的尸骨埋进这里的地皮,就成为真正的故乡了。村落庄依山而建,树木葱茏,溪水淙淙,那溪水,谅解地流到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冲动木碓,槌击泥土。窑也依山而建,因此叫了“阶级窑”;这名字好,剥离政治内涵,回归其本义。本义美。全体碗窑村落,便是一个“美”字。民居、瀑布、古戏台……都是美的笔划。当然还有点心。点心本指糖果,慈禧赏大臣吃糖果,说:“尔可点点心。”于是糖果就叫了点心。也有其余的说法,远到东晋。后人倒不拘泥,将饭前糕饼,通称点心。我说的便是碗窑村落的糕饼,甜,醇厚,不串口,好吃!
但究竟说来,它也是“废墟”了。曾经,工人上万,客商云集,客商为屯足货色,一住半年;货收齐后,由横阳支江运出,进鳌江,达四海。因其富庶,姑娘都不愿外嫁。而今,窑冷了,留守者不敷百人。这里做碗,都是手工,手工造诣着人的完全性,却无可挽回地输给了数字和速率。
这个中没有伤感。苍南人哪有韶光伤感。他们留下一个村落庄,留下亲手创造的奇迹,又满天下打拼去了。他们有化被动为主动的能力,有了这种能力,被驱赶的便是事,不是人,因此也就没有废墟,只有奔流。
四
浙江出学者,出作家,且有个癖好,爱出大学者、大作家。从古至今,顺口点出一个名字,都是顶天立地的。当下的温州,小小一个地方,却有整整洁齐的十来个作家,在海内文坛横行。这可能与濒海有关,也与地狭有关。陆地和海洋的不兼容,又造成内心的紧张感。紧张感不是个好东西,但对文学是。
还有别的缘故原由吗?有的,比如,他们喜好读书。
别处的实体书店在渐次倒闭,苍南相反,有成长之势,而且便是在成长。不仅县城,镇上也开书店,有的开了良久,有的刚刚业务。书店多名“半书房”,一半免费供读,一半做些买卖;像位于县城的“半书房”,两层楼,底楼是书店,二楼卖咖啡茶点,用二楼来养一楼。对此,他们显然深感自满,市人大副主任、县委布告黄荣定,晚饭后带我们参不雅观,就特意选了“半书房”,黄荣定说,政府把地无偿供应给商家。我不知作别处是否也有类似举措。
一个地方,书店该是最美的风景之一了。梦想的美。可能性的美。见一个孩子收视反听地在书店读书,情不自禁的,就以为未来可期,就生出喜悦和安详。书店不必豪华。现在是要么没有,要么太奢,仿佛不如此就丢了品位。而书自带品位。前些日一湖北农人工给东莞某书店写的留言,想必不少人看过,说他在东莞打工十七年,有十二年都是书店“拯救”了他的空隙光阴,但现在他在东莞找不到事情了,只能还乡,写下这留言表达感谢和祝愿。农人工不心生怯意,能自由进出,当是平民化的,绝不像会所般带着傲慢和谢绝。
随时期变迁,阅读办法也在改变,但事实在于,许多阅读只是信息滥饮。外在性是信息的基本特质。这样的阅读或许也须要,而心灵化阅读同样须要,实在是更加须要。往深处说,心灵化阅读才能叫阅读,它让我们核阅自己、照耀自己、培植自己。碗窑村落之成为“废墟”,是败给了速率,心灵化阅读却能抵抗速率,助人看清来路。看清来路,才能看清去路。古代的女子,比如当初碗窑村落的女子,采泥制陶,陶里贮水,以水照影,贮水照影的器皿,取名曰“监”,从字面上,就能理解它的意思,也能理解照影和读书之间的内在关联。
遗憾的是,在教诲程度大幅提升的本日,人们对自身的精神生活反而疏于关注,代价判断和意义穷究,不再成为必须,而是极少数人的“专业”。我们太实用主义。实用主义者每每没有空想,也没有底线。要说“实用”,谁能跟苍南比?从黄传会的文章里读到,苍南人专去西北卖烛炬,因西北干旱,小水电必停电,停电必要烛炬;大学刚开始招生,苍南人就设计好了各种校徽。如此等等,我们赞颂其商业敏感的同时,确实也为其“实用”惊心。
但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开了越来越多的书店。
难怪哲贵在他的《金乡》里,既写了头盔传承和徽章收藏,还写了几个善士。“温州模式”家庭作坊似的小本买卖,早发展出了各自的大家当,做生意的最高目标,不再是挣钱,而是奇迹和空想。奇迹和空想必有内在自律。
这是苍南的底气。有了这底气,他们在打造金州里、碗窑村落、霞关老街的时候,便是当成一本书来打造的,是可以阅读而且是可以重读的。
五
从四川出去,走哪里都远。走苍南同样远。但也未必。想那矾山,600余年前还是蔓草荒烟,四川难民秦福带着妻儿流落至此,垒石造饭,却创造被火烧过的石头,经雨后都风化为沙砾,镶嵌着明珠,太阳一照,轮换着光芒,取之入口,味道酸涩,弃之浊水,珠子溶化,浊水变清。某日,秦福的儿子中暑腹痛,也是病急乱投医,舀一碗那种水喝了,竟不痛了!
明矾宝藏就此现世。
这或许有传说的身分。但传说是历史的一部分。
四川和苍南,六个多世纪前就有了这般深刻的联系了。
两地非但不远,还渗透进了日常生活。
听苍南县纪委夏可可说,苍南对口增援四川阿坝州红原县脱贫,投入帮扶资金千余万元,声援项目九个,并选派了二十多名专业技能人才。在他们的帮助下, 2019年4月,红原县就已高质量脱贫摘帽。红原我只去过一回,带着念初中的儿子,去确当夜,歇在牧民家,断断续续听见草原远方的狼嚎。房东时时起身,看狼是否靠近——就在两天前,狼才咬去世了他一头小牛。狼并不让我们畏惧,氧气稀薄,心跳加速,没有胃口,睡不着觉,那才要命。而苍南的选派干部,却整年待在那里。我曾几度采访凉山州的帮扶干部,知道他们一方面以问题为导向,更主要的是投入感情去事情。感情是水,水能融入水中。
如此,四川和苍南,就不但这天常生活的渗透了。
去苍南之前,我以为那片地皮只有沸腾,实话说,那种觉得我并不喜好。这大概算是一种“内地性情”,这性情让我至今也还是个内地人。当然也没什么不好,比如我每当出门,就听人惊叹,说成都舒畅,然后跟上一句,说出舒畅的情由:成都人闲。这话一半轻讽,一半也是真情。毕竟,有事情忙是福分,但忙得过分,就变成了累,若“心去世为忙”,问题就更严重些。而“心去世为忙”的例证,勿需着意找寻,随时都会撞到眼睛里来。苍南也是这样吗?
去了才知,全国走了那么多地方,最能把我带入回顾的,竟是苍南。
苍南见证着时期,而每一个时期,都在这里留下了宁静、俏丽而丰饶的停顿。
真好。
不过,这里再好,来几天了,我也该回去了。
离开苍南确当天凌晨,我去渔寮沙滩。可能是太早的缘故,除一个男人拎着塑料袋,在礁石上扳下一些我不认识的东西,四周不见人影。东海折叠而来,在沙滩上拍打,我光着脚,沿水边溜达,沙子细腻得如年轻的皮肤。没走多远,与一只螃蟹相遇。小蟹,小得壳爪皆白。它赶公务似的在沙滩上急走,见了我,匆忙愣住,爪子迅捷刨动,刨出个坑儿,隐没进去,并推上带着微沫的沙粒,把门封了。半分钟后,它钻出来,看我离开没有。见还在,又钻进去。如是者三,我笑了,对它说,好吧哥们儿,待我再看一眼就走。
这时候,朝霞正红。
【作者简介】
罗伟章,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四川文学》实行主编、四川省政协委员,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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