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金城往北六十华里的一个小村落,也便是春桃的家乡。这里靠近渤海湾,到处是盐碱地,看上去一片荒凉,有种与世隔绝的觉得。北镇绝对是躲避浮沉世事的一处绝佳的世外桃源。春桃带着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村落街两侧的枣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枣子,我迫不及待地摘了一个品尝,脆脆的,凉凉的,味道儿绝佳。我从来没吃过如此清脆适口的甜枣儿。
转眼十天过去了,枣树上的枣子早就掉落得差不多了。树杈上还挂着两颗干瘪枣,在风中晃来晃去,看上去随时都会掉下来。这十天我是怎么糊里糊涂地过来的啊!
每天就盯着院子里的这棵枣树瞅,瞅着那两颗看上去随时都会掉落、却一贯都没掉下来的干瘪枣儿发呆。春桃出来了,看着我问:“哥!
你瞅啥呢?”
我说:“瞅那两颗枣儿!
”
春桃抬开始也看了看那两颗干瘪枣儿:“你瞅它干啥啊?”
我说:“它俩啥时候掉了,我就啥时候回市里。”
春桃眨巴眨巴眼睛,脸上掠过一丝忧郁的神采。我不知道那一刻她的心里所想。
转眼又过了二十天,我已经在北镇待了一个月了。那两颗干瘪枣儿还挂在树杈上摇着,我每天盯着那两颗枣儿入迷,瞅累了春桃喊我到屋里吃晚饭。吃了饭天就黑了,枣子瞅不成了,我们就上床睡觉,睡觉前必定翻云覆雨一番。春桃的身板儿大,嘎吱嘎吱声震天动地,把屋里的老鼠吓得到处乱窜。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屋里的老鼠都吓跑了,我以为我比猫都管用。
一个月下来,春桃的肥身板眼瞅着见肥,而我却眼瞅着见瘦。这些都不主要,主要的是我想回市里了,在这个鸡不屙屎鸟不生蛋的地方,能把我憋出个好歹来。况且,县城里的那帮兄弟不断给我发汉显传呼,本日去夜莺KTV啦!
来日诰日去富豪大酒店啦!
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和一帮哥们灯红酒绿、醉生梦去世,是人间极乐的事儿。
那天下午我又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昂头瞅枣儿,腰里别着的汉显传呼机“滴滴滴滴”地响了起来,是小老黑给我发的信息,他约我来日诰日晚上富豪大酒店门口聚合,说有要事相议。我琢磨着,肯定又要去砍人了。老黑是我的铁哥们儿。他的事儿便是我的事儿,我必须要到现场。
明天将来诰日,我起了一个大早,忙着整顿行李。春桃问我干什么,我说我要回市里,春桃满脸不悦地说:“树上的枣子还没掉呢,你答应过我的,枣子啥时候掉下来你啥时候走。”我说我等不及了,有个朋友呼我,我得尽快赶回去。春桃撅着嘴儿不高兴:“你咋说话不算话呢!
”
春桃见我执意要走,知道拦不住我,倚着门框低低说了一句:“哥,你带我走吧!
我也想去市里。”
我说:“你去干吗啊!
兄弟们找我有事儿,你在家等着,过不了两天我就回来了。”
春桃忧虑地说:“哥,我不是不让你走,我是怕你失事儿。”
我不以为然地说:“我能出啥事儿啊!
”
她说:“你忘了一个月前的事儿啦?”
我说:“那档子事儿都过去这么永劫光了也没什么动静,或是根本就没什么事儿。”
我踏出小院的时候,春桃一贯站在院门口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的身影消逝在巷口。我拐进巷子刚走了几步,春桃快步追了上来,伸开双臂一头扎进我怀里,溘然“嘤嘤”哭了起来。
我忙安慰她:“你这是干吗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过两天我就来了。”
她哭着说:“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树上的枣子掉了,你也不会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干吗总是提那两颗枣子,安慰着她:“别瞎想了,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向天起誓。”我说着,举起了一只手。
她忙伸手堵住我的嘴:“我不须要你发什么誓。这个,你带着……”她朝我伸出了一只拳头,随后逐步将拳头伸开——她的掌心里摊着一堆金黄的耳钉。
看着她掌心里的那堆耳钉,我不由得瞅了瞅她的耳朵,这才创造她耳朵上的那串耳钉都不见了。我问她:“你这是干什么?”
春桃说:“你拿着,留个念想,碰着困难的时候,或许还能接济急。”她将手里的耳钉往我掌心一拍,转身跑开了,跑到巷口又立住步子,扭头呆呆地瞅着我。仿若一尊雕塑。
我朝着她挥手:“回去吧!
表面冷。”她点点头,也朝着我摆了摆手,说了一句:“哥,多保重,我等你——”
我点点头,转身上了车。我当时真有些放心不下,她的母亲过世之后,她就一个人生活。如今又没有什么事情,一个女孩子独自住在这个家里,我究竟是不放心。
一个小时后,我驱车赶回了金城的租赁房,我先警觉地查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形,随后取出钥匙开房门。正待此时,我创造巷子口站了好几个人,他们正鬼鬼祟祟说着什么,不一会儿的工夫,又有好几个人堵在了那里。
我察觉出了事有蹊跷,认定巷口的那些人是便衣警察。这个时候,我第一韶光想到的是春桃给我的耳钉。我必须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倘若被他们抓到,这些物件就充公了。我这样想着,迅速拉开车门,从车座底下拽出那个小圆木盒,扭身向着租赁房对面的院落走去。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呢?逃跑还是藏匿小木盒?当时连我自己都以为懵神儿。我并不认为我有多聪明,乃至可以说是木讷,真到了面临大是大非的选择的时候,我显得有些木讷,脑袋反应也是极度迟缓。
与此同时,巷口的那些人溘然撒开步子跑了过来,他们是担心我畏罪逃跑。我并没想逃跑,我是想找个地方藏好这个木盒。实在,我也无处可逃。这间租赁房在这条去世巷的最里端。当初租赁这间屋子的时候,我从没想过如果将来被人堵了胡同口,根本就无路可逃。
我跑进那家住户的偏房屋,将手里的木盒往灶膛里一扔,正打算出来的时隙,一个便衣警察站在了门口,他或是没看到我往灶膛里塞木盒的举动,迷惑的眼神打量着我,问了一句:“你跑到这里做什么?”随即押着我的胳膊走了。
刑警队的刘晓峰亲自大责这桩案子。经由一番刑询之后,刘晓峰对我彻底失落去了信心,他以为我油嘴滑舌,满口谎话,一贯在向他撒谎遮盖,并没有说实话,便决定给我一些适当的体罚。找了一块砖头让我平伸双手托举着,臂膀稍有下垂,他会用手里握着的小木棍儿敲我的胳膊肘,疼得我直叫喊。我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我没有朋友啊!
没有朋友……”
我终极还是熬过了审讯,被关进了看守所。警察为什么审讯我?是由于半个月之前发生的那档子事儿。
提及那事儿,就不能不提起春桃。那时候,春桃已经不在夜莺做陪唱小姐,每天像个跟屁虫一样随着我。某天傍晚,春桃溘然来了兴致,要我带她去KTV唱歌。我以为就俺俩去没意思,便给小老黑打电话,让他约几个朋友一起去。春桃精心妆扮捯饬一番,上身穿了一件姿色的蝙蝠衫,下身套了一条紧身皮裤。皮裤牢牢束着她浑圆肥硕的臀部,铮明瓦亮。我忍不住在她招眼的屁股上使劲儿拍了一巴掌。她扭头瞅着我,娇啧地问道:“你干吗?”
我不怀美意地笑笑:“奇异你!
”
那天夜里我们一伙儿五六个人去了夜莺KTV。我们抢着麦狼嚎了一阵子,春桃说要去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眼泪汪汪地说有人占她便宜,摸了她的屁股。
我听了怒火中烧,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摸我“贴子”的圆屁股。我瞪着眼珠子问她:“人在哪儿呢?”
她哭哭啼啼地说:“在前柜那儿。”
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迅速出了房门,向着前柜跑去,小老黑和几个朋友随后跟了出来。
春桃指指柜台前背对着我们站着的一个男子,说:“便是他。”
我怒气冲天,急不可待地疾冲过去,从后面拍拍那人的肩膀,他一转头,我的右拳猛地捅了过去。那人惊惶失措吃了我一记猛拳,踉踉跄跄今后倒退,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子。他稳住身形之后,举头摸了摸由鼻孔里窜冒出来的两股鲜血,右手插进腰部,取出了一把弹簧刀,闇练地一甩手腕,弹簧刀发出一声清脆声响,现出明晃晃的刀锋。
他右紧握着刀柄,摇扭捏晃朝着我刺过来,眼看就要刺到我了,站在我旁侧的春桃猛地冲了过来,双手把我用力一推,那人便刺了个空。我随即飞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他手里的匕首也掉在了地上。我顺手从地上捡起匕首,照着他的大腿狠狠扎了下去,那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嚎声。
扎了人我就跑,我拉着春桃的手腕跑出了KTV的大门。我听到夜莺经理杨洪在我身后大声吆喊:“你站住,不许跑,出了人命算谁的!
”杨经理后来喊的啥我没听清楚,我拉着春桃拼了命地跑,一贯跑回了出租房。
春桃很害怕,张着大嘴喘着粗气盯着我问:“哥,那人会不会去世?”
我说:“我扎了他大腿,又没扎他胸口,他咋会去世?”
她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说:“咱们跑吧!
”
我说:“往哪里跑?”
她说:“北镇,那是我老家,没人住。”
我说:“行,咱们这就走。”我们匆匆整顿了一些行李,连夜去了春桃的老家。
警察逮到我之后,刑警队鞠问了我一天一夜,末了把我投进了金城看守所。刑警队员把我提到看守所的犯人交卸处,刑警队长刘晓峰盯着蹲在地上的我说:“钱龙,你就等着吧!
进去往后会有人整顿你的。”
我低头不语,这个时候我能说啥啊,我就像是摆在案板上的肉,他们乐意怎么割就怎么割吧。看守所卖力登记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所长,老所长一边做笔录一边讯问着我一些干系的问题。我报了自己的住址和姓名之后,老所长听了脸上显现出惊异的神采,盯着我问道:“你是钱家庄的?”我点点头。他暗暗嘟囔了一句:“论起来,我们还是亲戚呢!
”
亲戚?我瞪大眼睛盯着老所长,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那一刻我着看他就像是天降救星,心里坦然了不少。
后来我知道,这个老所长叫李文昭,老家是李家庄子村落。李家庄子村落与钱家庄毗邻,李文昭论行排辈还得管我叫“小舅”。
李文昭与刘晓峰做好了交卸记录,站起身看着我说道:“走吧!
我把你送进去!
”我匆忙随着李文昭踏进了那道黑木门。刘晓峰和他的同事站在交卸室并没急着离开,看着我的背影暗暗说了一句:“这小子,还真有点儿傻福!
”他这句话虽然声音不高,但我听得很清楚。
监管所长拉开厚铁门发出的嘎吱声,就像是把我带到了十八层地狱。我第一眼看到里面的情景不免有些忐忑,廊道、顶棚、大炕,与我昨夜梦中的情节基本同等。想到那个梦,我开始局促不安起来,难道我来这里真的是命中注定?我又打量着炕头上那些规规矩矩坐着的神色煞白、脑袋溜光的囚犯,心里有了些胆怵。我听刑警队的人说过,来到这里面,必须先过牢头的杀威棒。
李文昭趴在小窗上,冲着监室内正言厉色地说:“我见告你们啊!
谁都不许打他,不然我饶不了你们啊!
”听着他这句关照,我心里感激不已。我想我是走了狗屎运了。可能不用过“杀威棒”这一关了。
通铺上坐着的一个小眼光头的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把稳,他与众人面对面坐着,看上去身份有些分外。我第一韶光认定他是这里的领班,也便是所谓的牢头。后来我知道这个男人叫何沈。念叨着他的名字,我以为挺富戏剧性。我是乾隆,他是和珅,他该当听我的话才对啊!
后来我听说,何沈是由于“交通闹事”进来的,听说他开着轿车撞了其余一辆轿车,他没啥事儿,而对方车里坐着的四个人当场去世亡。
何沈当时并没难堪我,反而和颜悦色地把我叫到他身边坐下,眨巴着一双透着犀光的眼睛问道:“兄弟,犯啥事了?”
“捅人了。”我回道。
何沈对这个话题彷佛挺感兴趣,朝着我伸了伸大拇指:“真男人。”
实际上,我只过了很短一段韶光的痛快酣畅日子,噩梦立时就要开始了。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室外走廊传出一声拖着长音地吆喊:“开饭了——”一个呲着两颗铝合金门牙的家伙迅速下了炕,抄起一个大铁桶贴着铁门里侧一放,随即拉开一个离地一尺多高的小铁门,喊了一声:“来啦!
”
这个看上去带着几分呆傻的犯人有个外号——卷刃。卷刃是盗窃摩托车进来的,是个“蠢贼”。这小子在人家的蔬菜大棚门口偷了一辆三轮摩托车,由于没有车钥匙打不着火,他便推着三轮车跑,还没出跑农业园区就被人家堵住了。这也是后来我听别人说的。大家之以是都称呼他为卷刃,是由于他嘴里那两颗铝合金大门牙。那两颗门牙或是因了啃骨头的缘故,尖端部分波折外翘,就像是菜刀卷了刀刃,以是大家便形象的称呼他为“卷刃”。
卷刃接着从门外伸进来的一根塑料胶皮管,先将水桶注满热水。表面又传来一声大喊:“几个人?”
“十七个!
”卷刃大声回了一声,少许,又忽然改口,“不对不对,刚来了一个,十八个!
”随即将一个赤色塑料桶放到小窗底下。紧接着传来他高亢的点数声,“一对,两对……”
卷刃忙着收饭的时隙,何沈趴在小窗口上与表面走廊里送饭的劳改犯们轻声嘀咕着什么,听上去貌似在讨价还价。
“有泡吗?”何沈低声问。
送水的劳改犯回道:“有。”
何沈问:“什么价?”
送水的劳改犯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何沈面露难色,又轻问:“老客户了,能否便宜些?”那人摇摇头。
何沈便不再犹豫,从炕席底下抽出一支“红卷”递到他手里,那人随即给了他一支“白卷”。“红卷”是百元大钞卷起来的圆筒,“白卷”是烟卷。这里面怎么会有百元大钞呢?我后来才搞明白,囚犯们的家属探监送衣物,把钱缝在衣缝里,以此通报进来的。
卖力送饭的劳改犯推着饭食车去了下一间牢室,冗长的走廊传来他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囚室内的劳改犯端着塑料小盆,早就沿着炕边排好了长队形。卷刃咧着嘴呲着两颗卷了刃的门牙站在水桶边,手里握着塑料水瓢准备分水。犯人们排队打饭也有规矩,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站队排列,老犯站在靠前的位置,新犯们自然站在后面,这是看守所里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人都奉为圭表标准。
我刚来到这里不到一个小时,并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也不知道自己该当站在哪个位置,手里提着新发的塑料小盆,眨巴着眼睛盯着炕上坐着的何沈,搜聚他的见地。可他并没看我,正自顾忙着掀开炕席藏着那颗刚刚买来的烟卷。
我见何沈不搭理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塑料盆摆放在了最前面的位置。我的举止早就被何沈看在眼里,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不悦的神色。
卷刃举着水瓢将要分水确当隙,何沈故意轻咳一声:“卷刃,这饭你知道该怎么分。”卷刃愣了愣神儿,彷佛明白了老大的意思,舀起一瓢水倒在了第二个塑料盆里,又将后面的盆子依次舀完,这才提着水桶走到前面,将水桶里剩下的那点儿水,连同泛着白残存的水垢一同倒进最前面摆放的塑料盆里。
谁都知道,那个盆子是我的。
我瞅着盆子里泛着残渣的那点儿剩水不露声色。此时,所有的囚犯都在走廊过道里一字儿排开,以炕沿儿当饭桌,蹲着身子开始用饭。呱唧呱唧的用饭声充斥着整座监室。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蹲下身子,刚把手里的一个残缺不全的小馒头填到嘴巴里,卷刃溘然在我尻子上踢了一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规矩?到后面吃去!
”
我忙站起身子,端着盆子向队尾走去。队尾的末了一个犯人已经紧贴着玻璃厕所边沿儿,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空闲位置。我端着水盆攥着馒头站在那里拨楞着脑袋四处打量,足足五分钟都没找到用饭的地儿。而这个时候,有的囚犯已经吃完了,正把空盆摆进墙龛。
有个五十岁旁边的小老头蹲身挪到我身边,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说道:“兄弟,你若是不饿,把馒头给我吃了吧?”
当时我险些不假思虑,将馒头往他面前一伸:“喏!
拿去!
”
小老头一把夺过馒头,狠狠啃了一口,说了一句:“感激唠!
”转身走开了。他边走边将馒头贪婪地塞进嘴巴,塑料盆还没放下,一个馒头已经被他囫囵吞了下去。
坐在前面的何沈溘然大声说道:“咱们这里有人学雷锋,看来是不饿啊!
卷刃,从来日诰日开始,那些不饿的人每顿饭分一个馒头,把馒头省下来给饿的人吃!
”
“知道了,大哥!
”卷刃应着,扭头瞟了我一眼。
玻璃厕所上方的墙上高挂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它算得上是给囚犯们供应精神食粮的唯一来源。不过那玩意不能任由囚犯们自由调台,遥控器都握在所长手里。每天晚上七点所长会定时把电视机打开,荧屏上会播放《新闻联播》,某某地方地震了,某某领导亲临现场察看了;伊拉克打科威特了,美国出援军援战了等等,诸如此类,一贯到那个端庄的女主持人说一声“各位不雅观众晚上好,《新闻联播》播放完了,感激收看”。
我坐在炕席上高昂着脖子看电视,身边坐着晚饭时跟我要馒头吃的那个小老头,他也高昂着脖颈看电视。然而,他的一个举动让我倍感诧异。只见他,右手不断探进裤裆,扣扣搜搜好一阵子,将手抽出来,再悄悄填进嘴巴,随后下颚逐步悠悠地蠕动着,举止鬼鬼祟祟。我忍不住抬起胳膊肘捣了捣他,轻问:“你吃啥呢?”
他神秘兮兮地笑笑,嘴巴贴着我的耳朵轻轻说道:“夜宵!
”随即手掌朝着我一伸,“你也来一口?”
我低头看,见他的掌心摊着一堆细碎的馒头沫沫。我摇了摇头:“不吃。”我知道,这是我给他的两个馒头,当时他狼吞虎咽的吃了一个,而另一个却藏在裤裆里当做夜宵吃。由此可见,小老头是个很有品位的人,待在这里,还忘不了吃宵夜。南方人都很讲究。
电视上的新闻联播播放完了,画面一跳,既而是地方台无休无止的广告。一贯看到九点,电视荧屏溘然黑屏,表面蓦然传来一声紧匆匆的哨响,紧接着一个声音高喊起来:“熄灯!
”所有打坐的囚犯都迅速起身,手脚麻利地在大炕上铺被褥。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在炕铺末了面挤了个位置铺展被褥。
那个位置很窄,褥子根本铺展不开。我依然挤了个一尺来宽的地方和衣倒了下去,一侧是冰冷的厕所墙壁,另一侧是晚饭时跟我要馒头的蛮子老头。蛮子老头很霸道,陵暴我是刚来的新犯,他四脚朝天地躺着,根本就不想给我留地方。当时我就寻思,刚才我还给了你两个馒头,这个人怎么这么无情呢?没办法,我只能在那边那里狭小的空间里笔直地侧躺着,身子一动都不能动,两侧就像是夹了两块坚硬的夹板。
监室内并没有熄灯,顶棚的两盏白炽灯依然亮着,把狭长的监室照得恍若日间。我半眯着眼睛蜷缩在被窝里,面前满满地晃动着一幅幅动感的广告画面,耳边回旋着各种各样的广告词儿。诸如:今年过节不收礼啊!
收礼还收脑白金……抑或是:喝了哇哈哈,用饭便是喷鼻香……还有:咋啦?被水煮啦?
我躺在大通铺上,扯着被子牢牢蒙住脑袋,以此挡开被窝表面刺目的电灯光照。在表面的时候,关灯睡觉已经习以为常,如今溘然睡在刺目的炽光灯下,我有些不习气。然而,这床破旧的薄被并遮挡不了什么光芒。映着被窝表面的光照,蓄在被裱里的棉絮看得非常清晰,零零散星的棉絮就像是点缀在秋空的几朵稀疏的黑云,看上去黑乎乎烂糟糟的。被窝里超级难闻的霉臭味儿刺得我鼻孔发痒,喉咙深处像是堵了一团狗屎,咽也咽不下,吐又吐不出来,那种觉得极其难熬痛苦。然而我依然强忍着憋在被窝里,我平生第一次发觉自己还有这么大的忍耐力。
我透过被缝偷偷向外打量,见两个囚犯并排着规规矩矩地站在囚室走廊里,身子笔挺,站着军姿。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站在那里做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值班”,专门看守睡觉的犯人。值班也有规矩,两个人为一组,每组站三个小时,一宿须要轮换三拨值班的。我暗暗窃笑,这些囚犯还用看?难不成还会有人逃跑?谁能跑得了呢?这里网罗密布,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刚开始囚室内非常安静,静得都能听到掉到地上的钢针声。过了一阵子,南腔北调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我根本睡不着,蜷缩在臭烘烘的被窝里琢磨着事情。这个时候,我听到轻微的一声喊:“卷刃。”
喊这一声的是何沈,我能听得出他的声音。卷刃轻轻应了一声,悄悄从被窝里爬起身子,随手扯过一件绿棉袄披在身上,穿鞋下地。行举鬼鬼祟祟,像贼一样。看着他的如此举止,我能遐想到他偷人家三轮摩托车的样子。
何沈先是警觉地举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摄像头,掀开炕席,从炕席底下抽出一颗皱巴巴的过滤嘴喷鼻香烟,随即对地上站着的卷刃说道:“搓火,点泡儿……”他这一套动作流畅利索,看上去很有履历。
卷刃爽爽轻应一声,走到墙根儿坐下,神色警觉地举头瞅了瞅头顶上的摄像头,随即扯下了披在身上的绿棉袄,翻找到一个衣角,从一个开线的缝口处撕出一团崭新的棉花,双手不断地揉扯着,直到把那团棉絮撕扯得松松软软,又捋成一个伸展的长方形的形状,于水泥炕沿上铺展开来。
他从炕席上折下一根席梗放在棉花里,又由墙龛处拿起一袋洗衣粉,在那团棉花上倒上些许洗衣粉粉末,再用指头仔细负责摊平了,将棉花卷成了长条状。他弯腰从地上拿起一个千层底布鞋,将手掌插进鞋洞,摆好架势,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在棉团上不断揉搓起来。卷刃面红耳赤,一鼓作气,千层底在棉团上迅速地摩擦着,过了一下子,他觉得火候到了,匆忙停滞了手里的搓动,迅速扔了鞋子,将炕沿上的棉花抓在手里,捏住两端猛地扯开,同时嘴巴不断朝着它吹气。那团棉花竟然窜出了青烟,并燃起了红红的火头。
我看得木鸡之呆,对卷刃的壮举暗暗叫绝。不得不说,这帮人是绝对的天才,这份聪明才智可圈可点。“搓棉取火”看上去大略,实在实际操作并非易事,扯棉的松软度、撒洗衣粉的多少,以及搓棉的韶光和火候都掌控得恰到好处,以是生手做起来十有八九以失落败告终,而卷刃干这个却是里手里手,把把必着。卷刃得意地吹着冒着烟的棉火,看着何沈语气低沉却带着得意地说:“老大,着了!
”
何沈拿着冒烟的棉花和烟卷跑进了卫生间。卫生间全是用透明玻璃镶嵌而成,以是里面的环境看得很清楚。一下子的工夫,玻璃里面飘出了丝丝袅袅的烟雾。何沈抽了几口烟从厕所走了出来,卷刃随后跑了进去;卷刃出来了,蛮子老头又进去了,以此为序,监室内的每个瘾君子都过足了烟瘾。何沈走到炕边拍拍我一贯蒙在被窝里的脑袋,轻声说:“你也去抽一口。”听上去像是命令。
“我不会。”我说。
“不会也得抽。”
“我……”我有些犹豫。我读过监规,监规明确规定,不许可囚犯吸烟。
他照着我的脑袋拍了一巴掌:“怎么?你不抽?难道想‘点炮’?”(点炮:行话,其意为向扼守所长打报告)他的双目透出一股犀光。
“我哪是那样的人,我抽!
”我爬起身子,猫腰跑进了卫生间。不得不承认,我也是个瘾君子,但那一刻我真的不想吸烟,根本就没有“吹泡”的希望。为了证明我不会“点炮”,我想我还是抽一口为妙,如此我就和他们沆瀣一气,成为一帮一派。
后来我才知道,囚室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吹泡”的优待,只有牢头信得过的几个兄弟才能有这个特殊报酬。而我只是个新来的囚犯,论资历并没有吹泡的资格,何沈之以是免了我的杀威棒,而且能让我吸到代表着权利和威望的烟卷,其根本缘故原由便是由于那个送我进囚室的老所长李文昭。
作者,刘丙学